菲 君 那么要结婚了，是不是？
梦 彪 在结婚以前必须经过一次离婚。
菲 君 离婚？……周女士已经同别人结过婚的吗？
梦 彪 没有，不过周女士有一个未婚夫。
菲 君 （低声。）该死！
梦 彪 事情弄到了这样，自然是非离婚不可了。于是这位周女士，立刻写信给她的未婚夫，提出了离婚。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很有志气的青年。周女士未到上海的时候，曾热烈地爱他，他也热烈地爱她。这次接到离婚的信，气得死去活来；因此神经方面受着极大的影响，第二天晚上，就跳在一个小湖里死了。
菲 君 可怜！
露 芬 不爱就算了，死了有什么用处？
倩 妃 真是傻子。
梦 彪 她的未婚夫死后，离婚自然不成问题了。这位周女士就要求那位王先生同她结婚。那位王先生是没有真心爱她的，听见她提出结婚，便知道事情弄糟了。王先生是有太太的，就是没有太太，也不能同她结婚，这样小事，王先生那里把它放在心上。谁知这位周女士，还不知道他的真心，天天迫他结婚。以周女士自身说，结婚自然是很要紧的。
王先生被她迫得没有法子了，便想出溜的政策，一溜溜到别的地方去，把周女士孤零零地撇在上海。周女士看他溜走了，成天成夜地哭着。
倩 妃 （吸烟。）哭什么？再找一个男人就是，上海男人多得很。
梦 彪 再找一个男人是不容易的事。你要知道，这位周女士，那时候，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子了。处女有了身子，自然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学校里知道了她的历史，就以“操行不端”的罪名，把她开除掉。这真使周女士着急死了。家里因离婚的事，已经和她断绝了关系，她自然不能再回去。
社会不容她，学校不容她，家庭又不容她，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死；实在说，她除了死，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菲 君 她真真去死吗？
梦 彪 是的，昨天晚上，她跳下黄浦江死了。
菲 君 可怜呀！
露 芬 有什么可怜？她要死，让她死好了。
倩 妃 真是傻子！（喷了一口烟。）不是傻子，决计不会去死。
……不漂亮，还可以说，漂亮的人，还愁找不到饭吃吗？……
露 芬 （向梦彪。）你说发财和周女士有什么关系？难道周女士会使你发财吗？
梦 彪 是的，这段情节，你想，又新颖，又有趣，摄成了片子，不是会使我们发财吗？……从前马振华、吴和翠死掉，使许多人发了大财；这次这位周丽莎女士，要使我们发财了。
倩 妃 这样说，上海多死几个女人，你们影片公司就走运了。
梦 彪 （带着滑稽的庄严的态度。）不要说笑。要摄，赶快就摄，迟了，就会给人家抢去。……露芬，菲君，随便那一个扮周女士。
倩 妃 我看还是菲君好。
梦 彪 菲君好，就菲君，横竖吴宫花雨摄成以后，菲君已经有点名声了。
菲 君 这样的片子，我想没有什么价值。
梦 彪 管他妈的有价值没有价值！钱赚到手就是了。……上海滩上那个影片公司不是这样，片子出来就算了，要问有价值没有价值，只好关门大吉。
露 芬 呀，快要七点半了，换衣服去。
菲 君 我也去。
露 芬 你俩个在这里谈知心话罢。（笑。）
（露芬，菲君下。）
（倩妃看见露芬，菲君，走出了门以后，就向梦彪招手。梦彪微笑地走去。倩妃从沙发上站起，抱住梦彪。梦彪捧着倩妃的脸儿，热烈地亲吻。）
梦 彪 （坐在沙发上。）她们约我到杏花宫，你去不去？
倩 妃 （也坐在沙发上，脸儿靠着梦彪的肩头，手儿握着梦彪的手儿。）我不去，这样闷的天气，出去有什么意思。
梦 彪 真闷，出去没有意思，坐在家里又没有意思。
倩 妃 还是坐在家里好。
梦 彪 是呀，没有事，还是坐在家里好。
倩 妃 你去不去？
梦 彪 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倩 妃 露芬会拉你去。
梦 彪 露芬？理她呢。（鼻孔里发出“嗤”的声音。）
倩 妃 （轻佻地看他一眼。）不理她？不要说罢，谁不知道你爱她。
梦 彪 （发狂地。）我爱你！我爱你！除了你什么人也不值得我的爱！……（在她的额角上吻一下，吻过以后，从身上拉出手帕来替她拭干。）
倩 妃 好香！给我看。（从梦彪手里抢去手帕。）呀菲君的，什么，菲君送给你的吗？
梦 彪 （惊愕。）菲君的？恐怕在什么地方拿错了拿来的。
倩 妃 （风骚地说。）不要说谎，就是送给你的也不要紧。
梦 彪 真是拿错了拿来的，我要她的手帕做什么？
倩 妃 菲君漂亮呢。
梦 彪 那里有你这样漂亮。
倩 妃 我漂亮，你还爱上菲君吗？
梦 彪 真的没有，你不信，我赌咒给你听。
倩 妃 （掩着她的嘴。）赌什么咒，说着玩玩的，也值得这样着急。
梦 彪 你不信，我就赌咒。
倩 妃 好乖乖，不要这样认真。
梦 彪 别的事不认真，这些事，我最认真。
倩 妃 （笑。）好了，算我不是，我明天买糖给你吃。
梦 彪 （笑。）我买糖给你吃。你们女人最喜欢吃糖，有糖吃什么事都肯做。
倩 妃 （伸出手来。）糖！糖！
梦 彪 你要糖吗？你要糖，先要给我钱。……倩妃我对你说过好几天了，怎么还不替我弄好？（也伸出手来。）钱！钱！
倩 妃 （打他一掌。）钱总管有法子想，不过太多了。
梦 彪 不多，不多，无论如何要五万块。好太太，你五万块还拿不出来吗？好太太，你帮帮我的忙，我也……（扮鬼脸。）
倩 妃 （拿手帕在他的面前一晃。）鬼相！你不要着急，我凑好给你就是了。……我今天一天在外面跑，家里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我要回去看看去。……
梦 彪 再坐一会儿罢。
倩 妃 不，明天再来。
梦 彪 钱的事不要忘记。
倩 妃 知道了。
梦 彪 汽车呢？
倩 妃 还停在公司门口。
梦 彪 那么我送你出去。（随手从沙发上拿起在衣，披在倩妃的身上。）
（倩妃，梦彪，同由左后门下。）
（露芬，菲君，艳装上。）
露 芬 倩妃走了。
菲 君 梦彪呢？
露 芬 恐怕陪倩妃出去了。
（梦彪在台后喊着菲君。）
（梦彪上。）
梦 彪 （站在门槛上呆了一呆。）……呀，露芬。
露 芬 到杏花宫去，你去不去？
菲 君 去，去，这样好的天气在屋子里做什么？
梦 彪 （痴痴地看着菲君。）去的，去的，这样好的天气不出去，真是傻子。
露 芬 倩妃为什么不去？你没有叫她去吗？
梦 彪 她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横竖人多得很。
菲 君 飞萍和晶珠呢？
梦 彪 他们都在外厅里，我们到那里去吧。
菲 君 梦彪，你看露芬今天穿着这件衣服漂亮吗？
梦 彪 漂亮极了！（看着菲君。）
菲 君 比倩妃怎么样？
梦 彪 倩妃那里比得上露芬。
露 芬 （面上泛着得意的微笑。）好了，好了，我们去罢。
（仆人上。）
仆 人 （向菲君。）韦小姐，有一个客人找你。
菲 君 唔，真讨厌！迟不来，早不来，巧巧这时候来。（向仆人。）
你把他带到这里来罢。（向梦彪。）你和露芬在外厅等我，我立刻就来。
（仆人下。）
梦 彪 好，我在外厅等你。
（梦彪，露芬，退。）
（守道上。小小心心地走到钢琴边，站在菲君的对面，眼睛固定地看着菲君。）
菲 君 （绉着眉毛，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爸爸，你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守 道 （低低地说。）菲君，你忘记了吗？
菲 君 什么事？我忘记了。
守 道 你自己约我今天来的。……
菲 君 我约你来的？……什么？
守 道 （嗫嗫地说。）……来拿钱。前次来，你说没有钱，叫我今天来拿。……
菲 君 拿钱吗？我自己也没有钱用了，还有钱给你吗？……爸爸，你太不体贴我了，若使我有钱，我早就差人送给你了，还用得你自己来讨吗？
守 道 我本来不想问你要钱，你没有多的钱，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近来讨债的人，讨得紧，家里有多少出息，你知道的，除了开用以外，一个小钱也不会多，本钱还不出，利息也还不出。前天，老六伯跟着我要利息，迫得我没有法子想，只得将那件旧的皮袍，当了十几块钱给他。（将身上衣服掀起。）你看，我现在穿的还是这样薄薄的夹袍。……菲君，我平时体贴你不体贴你，你总知道，你想想看，有钱我还到你这里来吗？
菲 君 （似乎稍有感动。）我也知道爸爸没有钱，但而我……唉！
（叹一口气。）
守 道 你在这里转四五十块钱，总可以转得到。菲君，你替你的爸爸设法设法罢。……（声调渐低。）你还不知道你的爸爸在家里多么难受。讨债的人，天天在后面跟着，咒也给人家咒过，骂也给人家骂过；咒骂都不要紧，只不要迫我付钱就好了。……菲君，你的爸爸年纪这样大了，还不能相安地过活，夜里想起，只好躺在被窝里流泪。
菲 君 爸爸，你要原谅我，有法子想，我还不替爸爸想吗？实际上，真真没有法子。……
守 道 菲君，你不可怜你的爸爸，也要可怜你的弟弟。……中雄今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教我怎么办？你难道叫他不要念书吗？不要念书，做什么事呢？……我本来不想把这些事说给你听，只怕你听见了，心里难受；现在没法子，只好对你说了。菲君，（恳求状。）无论如何，借四十块钱给我，四十块不多呢。（眼角里映着泪光。）
菲 君 （低头。）……爸爸，有许多人我向他借过几次了，怎么好再借？……爸爸，你还是回去想想法子罢。
守 道 （惊愕。）你现在还用得向人家借钱吗？
菲 君 是的，爸爸。（深深地叹一口气。）
守 道 （过了一会儿凄切地说。）那么，我只好回去想法子了。
（站起。）
菲 君 好，爸爸我不送了。
（守道低着头慢慢地由右门出去。）
（菲君坐在沙发上发痴，目光随着她的爸爸，直至她的爸爸出，才收将回来。一声低微的叹息从口里传出。）
（梦彪由左门上，把电筒的光照在菲君的脸上。）
梦 彪 菲君，坐在那里发痴做什么？
菲 君 （强作笑容。）没有什么。
梦 彪 刚才那个老头子是你的什么人？
菲 君 老头子吗？……在我家里管帐的。
梦 彪 你的爸爸差他来的吗？
菲 君 （目光傍视。）是的，是的。……不要说这些没要紧的事，我们还是到杏花宫去罢。
梦 彪 （挨近菲君。）先先先给我一个Kiss。（抱住菲君亲吻。）
菲 君 （低声。）你真真爱我吗？
梦 彪 （呼吸急促。）真真爱你！真真爱你！……
菲 君 你爱露芬呢。
梦 彪 我爱你！我爱你！除了你什么人也不值我的爱……露芬？
露芬那里比得上你，好乖乖，再来一个Kiss。
（亲吻。）
（露芬推门入。）
（惊散。）
露 芬 去罢，还扭在这里做什么？
（梦彪慢步向前。）
梦 彪 （向菲君招手。）去罢，时候不早了。
菲 君 去，去，立刻就去。
（第二幕完）
第三幕
时 第二幕后三月，——月夜。
景 桃花影片公司里一座小园。后面是一排短墙，墙的中部开着一个月洞。月洞后是大厅，厅中灯光鬓影，可以隐约地看见。左边有几株高大的柳树，树下放着两张铁椅。右边是一个小池，池边围着白石的栏杆，栏杆外有两三株杂色的牡丹，和一株水墨的牡丹。牡丹下有两块晶莹的青石，可以当作凳子。澄澈的天空上，点缀着几点疏星。银色的月光，从树枝的空隙漏下，在地上布成淡雅的花纹。
开幕，晶珠和露芬在月洞中现出。
晶 珠 还是这里清静。
露 芬 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回儿罢。
晶 珠 好，……你看天空多么清朗呀！
露 芬 一点云影也没有。（坐在椅上。）
晶 珠 （坐在椅上。）她们傻极了，这样好的月夜，不到这里来坐，还在里面闹。
露 芬 她们正闹得起劲，若使我不碰到你，恐怕还要在那里闹下去。
晶 珠 菲君闹得最厉害，总说茜娜爱上了梦彪，闹得茜娜没有话说。
露 芬 （深思似的。）菲君变得真快呀！你看新来的时候，是这样的吗？近来看她同原来的样子，益发差远了，再在这里住上两年，恐怕没有人认识她是菲君了。
晶 珠 （低声。）菲君有了身子了，你知道吗？
露 芬 （微惊。）什么？有了身子了？怪不得我听人说她天天迫着梦彪结婚。……你听什么人说的？
晶 珠 是菲君自己对我说的。她这两个月以来，吃了就吐，吃了就吐，觉得同平常的样子有点不同，昨天到松滨医院里去验，据医生说，不是病，是有了身子。
露 芬 （急急地问。）梦彪肯同她结婚吗？
晶 珠 大概会肯。……可是也很难说，你觉得梦彪对茜娜怎么样？
露 芬 我看不出怎么样。
晶 珠 有人说梦彪和茜娜已经发生了关系，但而真有关系没有，还没有人知道。……菲君和梦彪的关系比较地明显，菲君当然可以提出结婚。不过我想，结婚不结婚，没有多大的关系，不结婚，反可以自由些。菲君倒底还有乡下人的气味，说无论如何，要结婚，不结婚恐怕将来不好。这种思想，可笑又可怜，你说上海那一个女人，会想到了将来。现在好就是了，将来好不好，将来再说。况且结婚和将来有什么关系？爱你的，总管爱你；不爱你的，总管不爱你。难道结婚以后，你就能够禁止他不爱别人吗？……
露 芬 （似乎没有听见晶珠的话，真切地问。）晶珠，你说梦彪真肯和菲君结婚吗？
晶 珠 若使对茜娜冷淡些了，大概会肯。
露 芬 你说会肯吗？（说过以后，回过头来痴看着柳树。）
晶 珠 大概会肯。从前梦彪也有这个意思，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