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道 是呀。菲君对于什么事都是认真的。……自欠债的事给她知道了以后，我觉得她在家里非常不安，大概到上海去的心思也是那时候起的。
心 泉 她想到上海去做什么事，老伯已经知道了没有？在上海找一个正当的职业很不容易。
守 道 她说去做电影演员。
心 泉 （呆了一会儿。）唔……做电影演员？
守 道 （注视心泉的面部。）你说不大好吗？高先生，我也说不大好。
心 泉 （痴痴地。）做电影演员？……她为什么想做电影演员？
守 道 她说在上海只有做电影演员出息最大，好的演员一年可以赚到几千块钱。又说她除了赚钱以外，没有别的心思。赚了几千块钱回来，一方面可以还了旧债，一方面使我日后可以舒服地过活。高先生，这些话何尝说得不是，不过我总觉得上海不是她应去的地方，尤其是去做电影演员。
心 泉 我也觉得她去做电影演员不大好。
守 道 我劝过她好几次，可是她不听。……教我怎么办呢？（台后传来足步的声音。）
守 道 恐怕菲君来了。……高先生，你劝劝她，看她听不听。
心 泉 是的，我要劝她，我要劝她。（菲君上。）
菲 君 （向心泉点头。）心泉……什么时候来的？
心 泉 （站起向菲君点头。）刚才来的。你没有在家，便同老伯在这儿谈一会儿闲天。
菲 君 你坐，你坐，我坐在这里。（从圆桌下拉出一张小凳，坐在上面，右手靠在桌子上，面部向着心泉。）
心 泉 刚才同老伯谈到你的问题，老伯说你还是不去好，我也这样想。……你自己的意见倒底怎样？
菲 君 我自己本来没有什么意见，许多人都劝我去；近来，我仔细想想，的确还是去好。
心 泉 决定了吗？
菲 君 是的，决定了。……
心 泉 唔……
守 道 （伸一伸懒腰。）高先生刚才对我说的话，很有道理。他说，你这样的人，到上海去不好，到上海去做电影演员更不好。
菲 君 （向心泉。）那么你想怎么样？
心 泉 还是在这里教书。……
菲 君 不过你要知道，心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单调的清淡的生活，我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
心 泉 菲君，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的生活是单调的清淡的生活。
菲 君 因为从前还没有认识这种生活。
心 泉 现在呢？认识了，是不是？
菲 君 是的。
心 泉 （带着哲学家的口吻。）是你自己认识的，还是别人使你认识的？
菲 君 那我可不知道。……我这次到上海去，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知道了我的苦衷，也许会原谅我。（声音渐低。）
心 泉 菲君，我知道你到上海去，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过我总觉得你到上海去不是好的路。……菲君，你还是听我的话，仍旧在这里教教小孩子罢。你看那些小孩子多么可爱呀！和小孩子在一块，永世也不会有坏的思想。
菲 君 不过我觉得这种生活没有意思，也可以说没有趣味。
心 泉 生活本来没有一定的典型。若使你心里觉得这种生活是好的，就会觉得有意思，有趣味；若使你心里觉得这种生活是不好的，就会觉得没有意思，没有趣味。……菲君，若使你的心里没有妄想，就会觉得这种生活是很有意思很有趣味的了。
菲 君 然而……我总觉得一个人不能一生一世过着一种单调的生活。
心 泉 你说要改变生活吗？……可是改变生活，要改变得好，要向上，不要向下，你以为到上海去准定是向上的路吗？
菲 君 虽不能决定是向上的路，但而决计不是向下的路。
心 泉 你怎么知道不是向下的路？你看许多人昏昏地走上向下的路，有几个能够预先知道？
菲 君 心泉，你看我这样的人，会走上向下的路吗？
心 泉 以现在的情形说，你自然不会走上向下的路，谁保定你将来不会呢？人是很容易变的，高尚的人可以变成堕落的人，堕落的人也可以变成高尚的人，这两者中间，原没有一定的界限的。（向守道。）老伯你说是不是？
守 道 唔。（在椅背上睡着。）
心 泉 呀，老伯睡着了。
菲 君 爸爸。（走近守道。）爸爸，不要睡，不要睡，要睡到后面去睡，这里风大得很。（站在守道身边唤他。）
守 道 （搓搓眼睛。）我不睡，我不睡。
菲 君 去睡一会儿罢，横竖没有什么事做。
守 道 （站起伸一下懒腰。）那么，（向菲君。）你陪高先生再谈一会儿罢。（向心泉。）高先生，失陪了。
心 泉 老伯，不要客气。
（守道拿着烟筒下。）
菲 君 （走回坐在凳子上。）这样说，我是会堕落的吗？
心 泉 你不要误会，菲君，我不是说你会堕落，不过你有堕落的可能。实在说，大家都有堕落的可能，尤其是意志薄弱的女子。
菲 君 我相信自己的意志还不至于十分薄弱。
心 泉 一般论，你比别的女子强得多。……不过意志的势力，总敌不过环境的势力。你相信自己有强烈的意志，可是在某种环境下面，强烈的意志会失掉了作用。这种事局外人虽说知道非常清楚，局内人很不容易知道，等你知道环境势力的伟大，你就没有法子摆脱了。譬如说一个圈子，未跳进的时候，你觉得跳进去，仍可以跳出来，若使你真真跳进去，你就永远跳不出来了。你觉得有跳进跳出的能力没有？如果没有，你还是不要去跳罢。
菲 君 你的话说得太玄妙了，我到上海去和你所说的跳圈子完全不同，我用不着跳圈子，也没有圈子给我跳。
心 泉 菲君不是我的话说得太玄妙，是你把世事看得太简单了。
什么都是围着圈子做一件事，要跳一次圈子，会一个人，也要跳一次圈子，你到上海去，正不知有多少圈子给你跳哩。
你以为上海那些人都和你的学生一样地天真，一样的诚恳吗？……不要说别的，就说电影演员罢，你是去做电影演员的，是不是？
菲 君 唔……
心 泉 做电影演员倒不难，难的是模仿那种俏皮的妖艳的态度。
若使没有那种俏皮的妖艳的态度明星的头衔是永远得不到的。……我问你，你能不能改变了朴素的样子，跟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奶奶小姐们，学这种俏皮的妖艳的态度呢？
菲 君 ……
心 泉 若使不能，就不能做电影演员。……第二，你能不能和男人们鬼混？你要知道我们中国的电影，完全在鬼混的过程中产生出来，你没有鬼混的本事，——也可以说鬼混的艺术，你就不能做电影演员。所以做电影演员，至少要浪漫一点，所谓浪漫一点，就是说，给人家摩一下，捻一下，算不得一会什么事。说也不会使人相信，男的演员，——自然是重要的演员，看见女的演员，就发出一种你前世也没有听过的声音“漂亮得来！”或者“骚得来！”说过以后，还扮一会儿鬼脸，打一会儿哨子。（据他们说，这两种自然也是艺术）女的演员听见这种声音，看见这种样子，就非笑不可；不笑便糟了，若使板起面孔谈起人格来，那更糟了。不用说不理你，还要请你出去。……
菲 君 ……我不信有这种样子，这种样子简直不是人的样子……
心 泉 你不信吗？……你不能做这种样子，就不能做电影演员。
……你以为电影是一种高尚的艺术吗？是的，电影是一种高尚的艺术，然而我们贵国的电影——也许是我们贵国国民性的关系——和艺术是不能联系在一起的——（突然。）
你进的是那一家？
菲 君 桃花影片公司。
心 泉 桃花影片公司？你知道桃花影片公司的导演是谁吗？
菲 君 不知道，替我介绍的人，还没有对我说起。
心 泉 我索性对你说个明白罢。桃花影片公司的导演是陈梦彪。
这个陈先生，在中学里曾和我是同学，后来不知怎的，溜到上海去，竟办起影片公司来。听人说，这个影片公司是挂名的，暗中还做别的生意，至于什么生意，还没有人知道，——总之，是一种不正当的生意。……（诚恳地说。）菲君，你还是不要去罢。
菲 君 若使真是这样，我决计不去。
心 泉 决计不要去罢。
菲 君 但而我已经和公司约好了，怎么办？
心 泉 这便当得很，你写一封信给他就好了。你自己不愿意去，难道有人勉强拉你去不成？
菲 君 好，就照这样办罢。
心 泉 那么你去和老伯说一声，好使老伯放心。
菲 君 停一会儿和他说好了。
心 泉 你决定真真不去了吗？
菲 君 决定真真不去了。
心 泉 （看表。）好，我可以回去了。
菲 君 再坐一会儿罢。
心 泉 （站起。）不，明天学校里会。
菲 君 明天学校里会。（心泉下。）
（菲君呆呆地站在舞台的中央。）
（孙晶珠，钱露芬艳装上。）
晶 珠 （走近菲君。）菲君，东西已经检好了没有？
露 芬 检好了，今天就动身罢。公司里我已经替你布置好了。
菲 君 请坐，请坐。
（露芬坐在右边下手椅子上，晶珠坐在桌边凳子上，菲君站在她的左侧。）
菲 君 我打算不去了，公司里请你们两位替我回了罢。
晶 珠 （惊愕。）不去了？
露 芬 （惊愕。）不去了，为什么？
晶 珠 你前天不是决定去吗？
菲 君 （慢慢地说。）我本来决定去，昨天对一个朋友说起，他极力劝我不要去，并且家父也劝我不要去。公司里请你们替我回了罢，横竖我去不去，没有多大的关系。
晶 珠 ……有什么人说我们公司的坏话是不是？
菲 君 没有。
露 芬 坏话禁不得人家不说，你进了公司以后，就会知道我们公司是怎样的。我们公司是很有希望的。导演你知道吗？
是陈梦彪先生，鼎鼎大名的陈梦彪先生。陈先生是研究戏剧的专家，在美国研究四年，去年才回来，回来以后，就开办桃花影片公司，现在，桃花影片公司什么人都知道了。
在这一年以内，摄成的片子，已经有二十多张，这二十多张片子，没有一张不受人家的赞美。陈先生现在还想摄一巨片，名字叫做——什么，晶珠？
晶 珠 吴宫花雨。
露 芬 是的，吴宫花雨。现在一切都布置好的，只差一个重要的女角。若使你去，你就可以扮演。电影明星出名是很容易的，吴宫花雨一出来，包管你也是一个明星。
晶 珠 菲君，你想一想看，做电影明星多么有意思。
菲 君 做电影明星固然好，但而做教员也有做教员的好处。
露 芬 菲君，你真是傻子，你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在乡下埋没了多么可惜。……做教员，坐冷板凳，天天这样，有什么趣味？
况且报酬又少。做电影演员，一个月至少可以拿八十块钱，做教员有多少，至多不过三十块钱。
菲 君 还不到三十块钱。……
露 芬 那么，你想一想看，三十块，八十块，差多少？……做电影演员，出了名还可以拿几百块钱一月。做教员有几百块钱一月的吗？做梦也想不到。……
晶 珠 菲君，去罢。……
菲 君 （深思。）我对于扮演的事，还没有什么经验，恐怕……
晶 珠 不要紧，明星都是这样的。
露 芬 你到那里去，一切都可以学好，你这样灵巧的人，还愁什么学不好吗？……菲君，去，去……
菲 君 让我仔细地再想一想看。
露 芬 菲君，不要再想，什么事我们都替你想过了。无论如何，对于你没有好处的事，决计不会叫你去做。……
菲 君 我知道，不过……
晶 珠 你进了公司，就会知道比做教员舒服得多。那时候，再叫你出来做教员，恐怕你也不高兴做了。……你知道，我也是做过教员的，进了公司以后，才知道做教员的时候，是在地狱里过活，现在，老实说，再叫我做教员，死也不去了。……
露 芬 菲君，去，去……
菲 君 ……（突然。）去也可以，不过……若使我不高兴，仍旧可以出来吗？
露 芬 不会不高兴，包管你不会。
晶 珠 既然决定去，下午就动身罢。
菲 君 下午太快，最好明天早晨。
晶 珠 不要等到明天，等到明天，你恐怕又不想去了。
菲 君 那么……
露 芬 你去检东西罢，东西检好，下午就动身。
晶 珠 不要给你的同事知道。
露 芬 是的，不要给你的同事知道。知道了，又来瞎三话四，多么讨厌。
晶 珠 （似乎想起了什么。）呀，露芬，我们给菲君做的衣服放在那里？
露 芬 这里。（打开皮包，拿出一件光彩夺目的衣裳。）
晶 珠 （从露芬的手里拿过衣裳向菲君说。）你到上海去，衣服要换一换，你看，这件好吗？巴黎缎的。
露 芬 菲君，拿去穿穿，看合式不合式。
菲 君 （绉着眉毛。）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怎么好穿？
露 芬 你真是书呆子，什么衣服不好穿，有种衣服你还没有看见，比这件花得多哩。
菲 君 穿着这样的衣服，出去不好意思。
晶 珠 大家都穿，有什么不好意思。
露 芬 穿穿看罢。
（菲君入内更衣。）
（过了一会儿，菲君着新衣出，容光焕发，鲜艳夺目。）
露 芬 好了，现在真是电影明星了。
菲 君 穿一件好的衣服，就可以做电影明星，电影明星也太便宜了。
晶 珠 菲君穿着这件衣服，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你看多么漂亮！
露 芬 女人应该这样。
（守道上。）
守 道 菲君，听高先生说你不去了，是吗？
（守道看见菲君的衣服，呆了一呆。）
菲 君 （微笑。）爸爸，我又要去了。
（幕下）
第二幕
时 第一幕后三月。
地 上海——电光灿烂的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