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肯定能察觉我在尽我所能。”她正色道。“早上离埃丝特回去前帮我起床穿戴好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但现在她前一晚就把东西准备好,我用我轻巧的钳子夹取我所需的,这样能帮我完成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起居。然后埃丝特回来时,她要做的仅仅是把我从这儿推到厨房里。一年中有几个月埃丝特彻夜在外,那些月色下的夜晚很适合牧羊犬照看羊群,她就能稍微松口气了。埃丝特完全可以雇佣他人,但是如今在那里你找不到愿意五点前起床的雇员,这和我那个时代截然不同了。他们也很容易就睡着,而且一到有月亮的晚上她就焦虑得睡不着,然后跑出去。那儿有一块她称之为‘羊栏’的隐蔽地点,她就在那一片小小的遮蔽之处休息——这是她自己搭建的,用于产羔季节或者可怜的羊群受伤时等等。我没见过那地方,但她说是一处任何时候都气候和煦的宜人之地。你往远处看,房子就在山另一端的南面。我曾想过抽时间一定要再去看看,看看她居住过的那些地方,但我现在去不了了。我要准备回去了,没什么可惊讶的,我早已习惯这种失落感了。”这颗悲催的灵魂长叹出一口气。
VII.
过了很久我们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我不仅事无巨细地汇报了岸上托特太太左邻右舍的近况,而且海特夫人变得越来越健谈,她铺叙起不少熟人的家谱血统和个人经历,直到我们天马行空地绕地球一周再从相反方向回到丹尼特·兰丁镇的起点。我的兴致久久没有消失殆尽,她生动有力的言辞风格里带着一股最吸引人的韵味。许多词藻的语音的含义也许只有我自己为之着迷,它们的加长元音和重叠韵律类似于乔叟时代的英语语调在缅因州的海岸上若隐若现。
最后海特夫人向窗外投以疑惑的目光。
“你认为他们会在哪儿?”她问我。“埃丝特肯定去了远方的山崖边。我觉得威廉肯定找不到她,他听得到羊群的铃声吗?他的耳朵敏锐吗?”
威廉那天早上听到一群我没听见的苍鹭声音,甚至超出了我对头顶天空的视觉范围,我将这事告诉了她。我有幸本着某些直觉没有说出我们曾在原野上那么近距离地遇见过牧羊女。除非她能跑得比阿塔兰瑟要快,否则威廉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追上她。我心头闪过一丝喜悦,我发现自己沉浸在浪漫之中。这位年长的女性满面疑惑地看着我,我迅速换了一个话题掩饰,但她冷傲地听着,很快打断了我的急切表述。
“威廉是不是去了有些时候了?”她问道,转而用较温和的语调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我在这里孤独地待了很久。羊群们傻极了,我希望它们能不顾她所能做的一切,听到灌木和荆棘丛里奇怪的脚步声。但是比起四处找她,威廉可能已经想要回来了。我想问问他有关他母亲的近况。你前面要说什么来着?我想你可以讲讲了。”
我的兴致每况愈下,但我鼓足精神,然后我们又畅所欲言了半个小时,威廉依旧没有出现。海特夫人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倦容。
"一定有什么情况,然后他去帮她忙了。”老夫人抱怨道,途中我曾告诉她有关对一个镇的部长的不满传言,那个镇我只知道名字,是我从托德太太订阅的周报上看到的。
“亲爱的,你站到门口去看看能不能看到他们。”我快步走到门口,眼巴巴地朝着门外威廉离开的方向望去。
令我大为吃惊的是,羊群离我如此之近,我怀疑我们都没发觉房子周围被咩咩声和铃铛声包围了。距那儿一步之遥的地方,威廉和牧羊女正站在杜松丛前面的灰色岩脊上愉快地交谈着。起先我被他们逗乐了,然后一股欣慰的暖流直冲我的心田。他们像有感应一般看到了我,我有种命运使者的感觉。我的出现甚至让人听得到他们遗憾的叹息,他们一定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我急忙进屋转达这个令人放心的消息,不光可以看到他们,连羊群在内都非常安全。
VIII.
海特夫人同我一样聊得津津有味,她甚至停下了手里扇扇子的动作。我带来了正合心意的水饮,我还兴奋地想起午餐时还剩下一些水果。她又恢复了活力,她又简单地向我诉说了自己的生活被中风瘫痪打乱后几年来的生活,她丈夫去世后留下了农场的贷款,她和埃丝特两人相依为命。那里只有一块田野是优质土地,但她们有大批羊群和一小片森林。当周围的邻居们接二连三地放弃自己的牛羊时,埃丝特总是因她的羊群养殖信念而受到嘲笑,当时一切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她筹集了所有的资金竭尽所能地购入了全部羊群,她坚信缅因州的羔羊不比其他地方的差,而且在海上直行就能到波士顿的集市。她通过亲自照料羊群而成功了,挣到的钱五年前已经还清了贷款,剩下没花完的部分完好地存在银行里。“这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日日夜夜,年复一年,而且她现在也开始岁数大了起来。”这位上了年纪的母亲悲叹道。“她像照顾羊群一样细心照料我,她一直是那样的好孩子,她本应该当老师的。”海特夫人重重地咽了口气,又摇起了扇子。
我们听见动静,威廉和埃丝特走了进来。他们不觉已经下午这么晚了。威廉看上去一幅无所畏惧的模样,出奇地像一个快乐的小青年而不是古典男孩。埃丝特则像圣女贞德一般领回了她的羊群,沾带着凝重回忆的久远尘埃。她的表情犹如无私奉献的圣人一般。我的内心为她平静而甜美的脸庞所动容,她被风雨侵蚀过的脸上带着一丝温和,衣服紧贴着她单薄的身子,强劲有力的手中鞭执着赶羊杖,她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高贵包容的心脏,我只能对我认识的那个沉默的渔民威廉刮目相看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互认爱人的身份,他们不可能承认得那么明确,但他们的确为在世间相伴而感到快乐。埃丝特没有为生活的忧愁和烦恼所动摇,她和天真的羊群一同沐浴在阳光雨露下,变得越发优雅而非粗糙,她以极大的耐心对待易怒的老母亲,对被溃败感和生体机能丧失而刺痛的母亲报之以泰然自若的好脾气。从海特夫人身上我足以能看到,一个习惯于和她的苛刻和游移性格打交道的人从来就不会被羊群惹恼。
IX.
海特夫人马上告诉她女儿说我们的来访很令她开心,她又有了很多新鲜事物要思考。我听到后坦然地将这视为很高的赞誉,我确实也为埃丝特感激的目光而感到欣慰。我们没有一起说过很多话,但我们能互相理解。因为这个可怜的老人不识字,也不能用乏力的双手编织或者缝纫,周围也没有邻居,而她的精神依旧像年轻时一样燃烧着,仍对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抱有期待。她目睹了还清的贷款和银行存款,埃丝特的成功受到多方认可,生活还是有几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的。威廉和埃丝特都有各自的母亲,她们两人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尽管海特夫人所谓的一年并无任何变化,哪怕在威廉这个年纪。她自己也应该八十有多了,却依然在她那高傲的摇椅上统治着一个充满勇气和坚持的高贵世界。
威廉卸下礼物和鱼干,每一件都是精挑细选的,埃丝特站在一边看着他,然后和我们一起从马车旁穿过了原野。我相信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们甜蜜小秘密的人,我们告别时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希望不会太累着你,妈妈的耳朵不好使。不,希望你没有厌倦。”她诚恳地说道,仿佛说得她对这份疲倦了如指掌一般。我们听到被遗忘的羊群发出了咩咩声,打破了下一刻的平静。然后她朝我微笑,一种带有极大耐心的微笑,又包含着一丝不易被理解的隐忍,让我今生难以忘怀的微笑。一切的回忆都写在她的表情里:不抱希望的愿望、冬季的艰难困苦,一只手的寂寞,但我能理解,我也愿意将她疲惫的面容和年轻的蓝眼睛刻在记忆里。
“再见了,威廉。”她温柔地说着,威廉也向她告别,并给了她匆匆一瞥,但他没有转身,我一边挥手一边回头望去,她正在我们身后搭着马闩。我们从大路回家,穿越整个昏暗的森林途中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每年一度的重大拜访将期望化作了美好的回忆。
“从她的丘陵放牧地顶端可以看见大海。”威廉最后说道。
“你看得到?”我惊讶地问。
“看得到,那块地非常高,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从我们岛上能清楚地看到那里蜿蜒而上的岩脊,那里还有颗高耸的大树,是捕鱼地的标志。”威廉快乐地吁出一口气。
我们差不多要到兰丁的时候,我的同伴回头查看马车后面用来盖鱼干的帆布是否安好。“如果能钓到些鳟鱼就好了,”他惆怅地感叹道,“艾米拉一直很喜欢鳟鱼,这会让她觉得我们没白跑一趟。”
我偷偷望了威廉·布莱克特一眼。我们连一只蚊子也没遇到,但他温良的脸上划着一到深色的印迹,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战阵中被赐予的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