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不,”汉德太太不满地说道,——“不,我们从没有在家里过圣诞的习惯。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也许会是个思想与时俱进的人。但父亲和祖母都是传统人士,而且——好吧,你懂的,潘戴斯特小姐:除了送上一句圣诞祝福,没人会过多关心这个节日。”
“没错,他们不热衷于制造节日愉快气氛。”潘戴斯特小姐回答。“如今我时而听人们抱怨起过圣诞负担太重。”
“好吧,也有人觉得,对真正享受付出的人们而言这是个好机会,你能坦言自己的善意。”汉德夫人愉快地微笑。“但是,有一点!那我就得那样过新年了。再多一天愉快的日子也是有益无害的,而且老一辈的人们都有许多过新年的传统习惯。”
“辛西·戴利特阿姨就是其中之一,”潘戴斯特小姐说。“如果我没去拜访她,总要被她责备。去年由于下了场小雪,搞得路很难走,所以我没去,然后她就派邻居家的男孩下山来看看我是不是病了。她腿脚不方便,没法自个儿出门,我一直都惦记着她。那些独居的人年纪越来越大是多么令人牵挂啊!昨晚我就起夜了,想着辛西阿姨的房子如果着火了或者发生别的什么了她该怎么办,她一个人住在那远方,我承认有一半是胡思乱想的成分,但我不爬起来去阁楼的北窗看看有没有火光我就无法平静,然而群山一片黑暗,一如既往的祥和。我想起上次去她家的时候她的烟囱要填了,我还跟她说有些地方的砖墙已经破旧了。”
“从你家北面的山墙窗能看到她的房子?”汉德夫人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的,能看到她家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她回答。“我常常希望我俩能住得近一点,这样万一她需要帮助的时候还可以向我打个信号。我曾恳求她下山跟我一起过冬,可她有一天跟我说我这么做只是在打落一株老铁衫,我信了。”
“你辛西阿姨是个很独立的人,”汉德夫人说。
“是的,非常独立!”年长的侄女说着,露出了愉快的表情。“辛西阿姨笑着说自己总希望快点到我不得不搬上山照顾她同住的年龄,上一次去她家时,她滑稽地抬头冲我说道:‘艾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时最怕的就是觉得自己越来越渴望有人来照顾了!’从辛西阿姨家回来时,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现在就应该让你搬去,”汉德夫人说。“这样做你还能省钱,不过我觉得她就没这必要了。重要的是,我明白你俩的感受。我也喜欢有自己的窝,一切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老内森·邓恩走的时候没欠债也没留存款,”汉德夫人说,“他去年夏天住到了他侄女家。他钱包里有点钱,刚好够付葬礼的费用,各种项目合计要好几美元,还有一个四角八分的零头,然后,你看啊!那叠整齐的钞票旁边有一个单独的小袋子,里面装了四角八分!好似老人早已预料到了。他的侄女忍不住笑了,她说老人家就连去世了都和生前一样有条不紊。她没想过他会留下一分钱,她都准备自己承担所有费用了,钱她一点也不缺。”
“着实有趣。”潘戴斯特小姐说道。“希望他知道用自己的钱置办身后事的话会好受些。当所有想说想做的都完成了,的确是一种抚慰,尤其是对上了年纪的人而言。”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然后又微笑着起身准备告辞,看看女主人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我是希望亲自去道歉的,”她以临别玩笑的语气说道,“但我有时又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
汉德夫人显然在思考什么问题,片刻后,她开口提议道:“如果天不刮风下雪的话,我俩在过年时一起上山去看望你的辛西阿姨怎么样?刮风天我爬不动山。我们可以带着丰盛的早餐挑个好时辰出发。一年中这个时候的路面太不平了,比起乘马车我宁愿步行。”
“噢,您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了!我一个人独自上山还是挺害怕的,”艾比·潘戴斯特说。“我是不得已才一个人上山,我之前去的时候真是有点担心。但等我到了那儿看到了辛西阿姨我又很开心,每次她给我的感觉都比我预期的要好太多。”
“好,我们早点出发。”汉德夫人愉快地说。于是她们互相告别了。潘戴斯特沿着小径走到了大门口,又充满感激地回想起刚刚待过的小客厅。
“她是多么热情好客啊!”她内心一阵激动。“年初的时候我都可怜得两手空空,甚至连拜访年迈的辛西阿姨都不敢想。为了她和汉德夫人,我要制造些愉快的气氛。妈妈曾常常教导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己所能’,我能送出的只有祝福,但都是发自我内心的美好愿望!”
II.
新年的头一天风和日丽,气候就好像是过年时冬天最好的模样。这两个伙伴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气温变化,都裹着冬季厚厚的斗篷和披肩,帽子上还严严实实地系着棕色的丝毛面罩。她们都没道出对方的胳肢窝底下明显夹带了东西,因为披肩可疑地鼓了起来,尤其是潘戴斯特小姐,但她们都尊重对方的秘密。狭窄的道路上冻结着深深的车辙印,但是边上被踩出一条平坦的小路,引领着旅人们前进。汉德太太走在前头,潘戴斯特小姐紧随其后,她们一路上都在侃侃而谈,所以她们得不时在小山顶上停下来喘口气。山路并不难走,树林间的地势大多很平坦,虽然离戴利特夫人家还有很长一段海拔距离。
“说真的,今天真是个好天,路也很好走!”汉德太太表示满意。“我的脚就好像自己迈开了步子,平时我都走不动路的,等我到了目的地也兴致全无了。”
“一部分是这儿空气很清新的缘故,”艾比·潘戴斯特说道。“有时候只有下雪前才有这么好的空气。不觉得这空气使人宛若新生,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吗?”
汉德太太的生活十分安逸,她几乎没有烦恼,但她从同伴的语气里察觉到了点什么,她往边上一瞥,看到艾比·潘戴斯特消瘦的脸庞越发苍白。这一刻她显得如此迷茫。
“怎么了,说得好像你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痛苦一样,艾比,”年长的那位关切地问道。
“我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这次我真的遇上难题了,”艾比说,“好吧,我之前也担心过。”
“是经济上的难题?”汉德太太冒昧地发问。
“才不是,”艾比努力使气氛活跃起来,“我付清了上季度的房租,一共十二美元。我把母鸡都卖了,但只有这一只当时跑回来了,于是我现在把它带去辛西阿姨家做成美味的烤鸡。”
“我就知道你带了东西去,”汉德太太的语气一如既往。“我带的是自己做的肉馅饼。我觉得老太太会喜欢的。一块我们可以当晚饭吃,一块她留着自己吃。可是,傻艾比,你何尝要把自己的小金库贡献出来呢?你一直要用到鸡蛋,而且养母鸡花不了多少钱的。”
“怎么,是啊,我会想念它们的,”艾比说,“但你也知道,我不管怎样都要筹到房租。现在店铺打烊了,我没了赚钱的门路,整个夏天我都靠着微薄的积蓄过日子。”
“应该让你辛西阿姨知道这事,她也应该帮帮你,”汉德太太说。“我还是得说,你真是个傻孩子。我觉得你俩应该相互扶持才对。”
“她年纪大了,而是她是我关系最近的亲戚了,”年轻一点的女性说。“我一直觉得她有需要我的那一天,但她更享受独居的自由。这就是相处之道,但我很不好过。她今年冬天可能需要有人帮忙一阵子,但我恐怕就要弃自己的房子于不顾了。如果是我的房子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即刻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但总有办法的。”
汉德太太把两块馅饼换了个胳膊夹着,走到另一边比较平坦的路上。
“艾比,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担心,”她说。“而是更像担心!担心得彻夜难眠!”但艾比没有接话,随后她们来到一块陡峭的路面,又发现了能坐下来谈话的地方。
“你阿姨不知道我们要来?”身为主要客人的汉德太太问道。
“噢,不知道,我没和她说过,”潘戴斯特小姐回答。“她总是一如既往地准备好了一切。她似乎从来不在乎有没有人陪,她总是那么随和愉悦,她做准备时会让你坐在她身边。”汉德太太表示强烈赞同:“有人会以这种方式让你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所以你不能总是在去之前打招呼。我之前就领教过一次。那是在几年前,不知有没有跟你说过?”
“我想是没有,”听者不太肯定地回答。
“好吧,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出发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埃本·富勒姆小姐家,她家在蔓越莓湿地和斯特普尔斯的科纳的岔路口。医生正开着车去她家那个方向,于是他载了我一程,我可以少走点路,但我要是知道那么远我一开始就不会去。我一整个夏天都答应要去,每次星期天碰到富勒姆小姐时她都会跟我提这事。我们彼此熟识,却总是相敬如宾。她是从贝德福德山搬过来的。”
“噢,对,我以前认识她。”艾比饶有兴趣地说道。
“好,我到了那儿,她确实很热情地迎接了我,”汉德太太继续说道。“当时是下午四点左右,我跟她说如果她方便的话我才过来,医生也是从几英里外叫来的,希望他可以留下来,但他打算七点钟回去的时候捎我一程,他真是个好人。她马上非常愉快地请我进来,把我请到一间最阴凉舒服的房间里,然后她说她应该早点备茶的,要劳烦我稍等片刻了。我叫她不用特地麻烦了,而且我也能帮忙,但她拒绝了,叫我坐着等她就是。她给了我一把大大的扇子就离开了。
“你瞧,我还是很乐意坐在凉快的房间里休息的,我还在摇椅上享受了一阵,然后我听见她在外面的烤箱边摆弄,随后端出了几道菜肴。她是个手脚麻利的小女人,也许我觉得等她回来时我应该叫她不要大费周章,只要泡杯茶就行了。我起身向厨房走去,可转念一想还是别去的好,我们之间还没到那么随便的程度。我不知道她进展如何,于是我在那儿坐了又坐。外面的灌木贴着窗户生长,让这间最舒服的屋子里泛着绿幽幽的光亮,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忧郁。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我听到她忙着准备菜肴的声音,她在打蛋和搅拌,我也明白她希望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我有点坐不住了,差点踏出门,但我觉得她是想要我待在房间里的好。我已经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看了无数遍,还把桌子上精纺垫子里的一窝飞蛾都消灭了,它们灰飞烟灭了,我从没这样子见过飞蛾出没。但是之后我的耐心就消磨光了,我开始感到麻木和厌倦。一只夏末的蟋蟀溜进了房间开始鸣叫,叫声听起来有些可笑。我止不住地冒出了富勒姆小姐已经完全忘记我存在的念头。”——
“她就再也没回来过吗?烤东西的时候也是吗?还是什么都没烤?”潘戴斯特怯怯地问道。
“直到她出现在客厅门口邀我出去喝茶,”汉德太太说,“那时差不多要六点一刻了,我觉得都要七点了。我把脑子里的事情都过滤了一遍,我掐着钟点,我来回跺步,我反复检查还有没有漏网的蛾子。”
“那你一定用了不错的茶点?”艾比饶有兴趣地问道。“噢,是很棒!就差没把我当皇后对待了,”汉德太太说。“我都不知道她是啥时候准备好这些的。桌子铺好了,上面摆着奶油蛋羹、蛋奶派和奶油馅饼,还有两种热气腾腾的饼干,红茶绿茶都有,以及一个精美的蛋糕——她新做的品种,称之为简易蛋糕。后来我也常常那么做。她开封了她最好的两种腌制品。我们一起坐下来,我对她所做的一切表示感激,但她忙碌的时候我却没怎么能和她说上话。我们还没坐定,医生就急匆匆地来了,我不得不告辞了。我和他出门时他问我们谈得尽兴吗,我不由在心里笑了起来,但她却由衷地表示我的到来让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看上去很满足,但我却很失落。那年初秋她去世了。”
艾比·潘戴斯特笑得像个孩子。说话人的语气变得越发抱怨。“我称那次为奇妙历险,”她说,“好过一起吃青草。我猜你也会想起类似的经历吧。如果你和辛西阿姨没话讲的时候可以对她说说这事。”她又笑了起来,可是汉德夫人看起来还是一脸严肃。
“我们到了。辛西阿姨家的小巷就在前面那一大片金黄的桦树那里,”艾比说。“汉德太太,我不得不说,一路上有你作伴路途也似乎短了许多。”
III.
年迈的辛西·戴利特阿姨坐在小小的北窗下面的高背摇椅上,这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