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老法官的房子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愉快和生气。前院茂密的榆树树荫下摆放着几把紧挨的椅子,过去,当一家子人都在家里时,常常坐在椅子上,日子就在高谈阔论和寻欢打趣中欢快地流逝着。上了年纪的法官祖父曾引用作家伟人约翰逊博士的话,告诉女儿们要“活得开心,活得精彩,活得坦荡”。
其中一把椅子的椅背上随手搭着一条深红色的丝绸围巾,路人透过顶着白色坛子的高大门柱间的格栅门往里眺望的话,也许会觉得这片光泽闪亮的东方印度色彩是一大丛突然盛开在紫罗兰花丛间的红色百合呢。通常紧闭的窗户间有几扇敞开着的,窗帘在夏日午后的微风吹拂下无忧无虑地飘动着。看样子是大主人回到了老房子,她走进一本正经布置过的房间,发现四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用村子里的话来说,哈里特·派恩小姐有客人的事在镇上明显是人尽皆知的。她是他们家族的末裔,虽然年纪一点也不大,却已是最后的子孙,她习惯和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人一起生活。当时像她一样三十几岁的女性往往戴着古板的帽子,尤其是结过婚却过着单生生活的,哈里特小姐更像是这一类年轻人,唯一不同的是,她尽可能把自己带波浪的栗色头发打理得既平整又服帖。在她父母晚年时尽心尽责地陪伴他们,她所有的兄弟姐们结婚的结婚、去世的去世,都已离开了老房子。现在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坦然接受事实年龄,固然担起职责,与书籍为伴似乎不失为最佳的选择。她变得越来越严肃,新英格兰上流人家的女孩子们有时完全是在老一辈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她要比长辈们更习惯于循规蹈矩的生活。三十五岁时,她比母亲更加不愿面对无法预测的突变,更不用和她那保留着殖民时期传承下来的乐天和世俗因子的祖母相提并论了。
前院的深红色丝巾看着让人有一种坐落于宁静英格兰村庄里最好的房子内的礼数规矩被无视之感,一旦房子的女主人站在门阶上,就算她面带愉悦,客人却会感到惶惑。那些时候,新英格兰的生活中必然处处流露着人们高雅谨慎的举止。偶尔的庆祝活动总是充满了真诚款待和热情洋溢的气氛,但有时自主接待客人却会随之无情地回到了饮食和举止上的禁欲主义。哈里特·派恩小姐生活在新英格兰最无趣的一段日子里,时代让学者的职业拥有至高无上的自负感,对“福音派”这一词语进行了最低限度的诠释,对大事大物的区分最不为明显。人们对更多宗教自由上的追求爆发后,首先对形式主义产生了最为固化的反应,尤其是在像阿什福德一样宁静的小村庄之中,这些村庄里的人们忙着专注于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此时,自由战争带来的巨大冲击已经消失殆尽,爱国主义号召的战斗和一种新形式的自由尚未拉开序幕,正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因素开始活跃的时刻。
死气沉沉的内部氛围,老房子里流转变化的生命,从前的活动仿佛都陷入了沉睡,着实是当时大环境的写照。与此同时,一颗小小的潜在因子轻而易举地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身上得到体现。她就是哈里特小姐来自波士顿的小表妹:海伦娜·弗农。她对那个没必要满脑子刻板想法的女主人和整个阿什福德既有些感兴趣又有点不耐烦,这点上她高兴不起来。哈里特表姐能目睹她脸上透出与生俱来的聪颖,而且总的来说,她单纯以尝试为乐,一只没有小鸟飞落或者树叶飘来就和毛线团嬉戏的小猫,她会一直看着它玩耍,当然小猫不管什么时候都最喜欢抓窗帘的流苏边了。
海伦娜总是睁着淘气又吸引人的双眼,随吉他哼唱着迷人的老歌,看起来是如此快乐甚至更富人情味,因为她对每个人都是那么亲切,还因为她是个美人。她的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天生的魅力。她身上无意间流露出的随和与优雅源自她家乡的良好教养,那儿来来往往的人们都非常令人舒心。她无所畏惧,也可以说几乎对任何人都无所敬畏,她也无需考虑自己的事。哈里特表姐看到牧师从前门进来时,脸上阴沉了下来并有所顾虑,她很担心玛莎听到敲门声后有没有穿着得体地前去开门,然而满怀期待去开门迎接牧师克尔顿夫先生的是海伦娜,仿佛他是和自己很投缘的同龄人一般。她能在开场严肃的拜访中表现得收放自如,甚至用谦虚的笑容把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让客人如释重负地放柔了语调,尽管他还是不太习惯。但是等牧师离开的时候,他的确有点飘飘然,他希望作为牧师的自己没有在谈论艾默生诗集的时候过于表现自我,而且他一成不变的内心里夹杂着一股不寻常的殷勤。海伦娜拿起了已故的派恩法官放在大厅的尊贵帽子,牢牢地用双手拿着,模仿起了牧师刚进来时的不自在表现。在充满哈里特小姐品味的昏暗走廊里,她学着牧师自负又焦虑的表情,经常受不了幽默原罪的哈里特小姐放声大笑起来。
“亲爱的!”下一秒她喝道,“你这么没礼貌真为你感到丢脸!”然后她又笑了,拿起了充满表现力的旧帽子,放回了原处。
“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的。”她悲叹道,边走回客厅的门口,觉得又恢复了冷静的自我。但海伦娜照旧坐在牧师坐过的椅子上,把小小的双脚搭在牧师放硬靴的位置,模仿起他们开始谈论艾默生和吉他之前他那严肃的表情。“如果我问他能不能爬上樱桃树就好了。”海伦娜说,她发现表姐不再露出笑容后稍稍变得倔强起来。“最顶上的树枝上结满了成熟饱满的樱桃。我也能爬得和他一样高,但是站在离它们最近的树枝上我够不着。那位牧师的身材又高又瘦”——
“我无法想象克尔顿夫先生会怎样看待你,他是个非常严谨的年轻人。”哈里特表姐说道,她仍然为刚才笑过而感到丢脸。“玛莎会为你摘樱桃的,或者其他的男性也行。我不希望让克尔顿夫先生觉得一个如你这般的年轻姑娘很轻佻。”——但海伦娜一听到玛莎的名字就穿过大厅一溜烟跑到了院门外。哈里特·派恩小姐焦躁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微微一笑,尽管她内心怀有深深的罪恶感,于是她拉上窗帘,又让整个屋子看上去一片庄严。
前门应该是关着的,但大厅另一端尽头的院门却敞开着,通向阳光灿烂的庭院,进入花期尾季的红白芍药和金色百合,以及刚刚盛开的高高的蓝色飞燕草,一片万紫千红。方盒子的边缘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新叶,长条格子棚里盛开的金银花传来了老庭院最深处的芳香。临近傍晚时分,望去庭院尽头的太阳,已经沉到了高大苹果树的下方。樱桃树浸润在洒满阳光的一边,哈里特小姐现在来到了院子里,像母鸡一样在水池边踱步张望,她看到她那身穿印度白纱裙的美丽表妹正急匆匆地跑过草地。陪伴她的高大笨重的身影是新来的女佣玛莎,反应迟钝、对他人毫无兴趣的她,却意外地愿意作陪这位小客人。
“玛莎应该早已待在餐厅才对,她实在是太慢了,要用掉半小时下午茶时间。”哈里特小姐说着,转身回到了阴暗的屋子里。玛莎的职责就是在餐桌边等候,她试着无数次教导玛莎,也经历了种种失败。玛莎的确是非常笨拙,而且她是来取代她一个非常能干的阿姨的,这个阿姨最近和一个有钱的牧场主结婚了,因而更加凸显出她的木讷。不得不承认,哈里特小姐的指导经常让玛莎晕头转向,她简单的头脑很快就会被搞糊涂而且非常容易犯错。海伦娜的到来让她很担心不能将她照顾周到,但这位客人第一次坐在餐桌上时完全无视了皱眉或其它无用的动作,她用令人宽慰的微笑拉近了和玛莎之间的距离。她们年龄相仿。第二天早上,哈里特小姐下楼之前,玛莎用寥寥数语快速地拨正了一些错误,并且搞懂了昨晚没能理解的事情。过了一会,焦躁的女主人走了进来,对一切都丝毫没有产生怀疑,但玛莎的眼神里流露出小狗般的感情,她是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结果,这位起初令人担忧的客人是好伙伴,而不是从波士顿骄然而来挫败她的无知和耐心的敌人。
女主人和女佣,这两个年轻人匆匆忙忙地穿过绿色的海洋。
“我够不到最熟的樱桃。”海伦娜礼貌地解释道。“而且我觉得派恩小姐应该送一些给牧师。他刚刚来访过。玛莎,你又哭过了?为什么!”
“是的。”玛莎难过地说。“派恩小姐一直喜欢送东西给牧师。”她饶有兴趣地承认这一点,好像她不愿被问起之前流泪的缘由。
“我们挑一些最好的樱桃放到精美的碟子里。我告诉你怎么做,然后你在茶后给客人送去。”海伦娜眉飞色舞地说道,玛莎愉快地接下了这份差事。最后的几天,生活里只沉淀下某种名为快乐的东西。
“你好看的裙子会弄脏的。”玛莎小声提醒到。海伦娜小姐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裙子,与此同时,深蓝方格子打扮的乡下姑娘开始像男孩子一样上了树。
深红色的果子纷纷像雨点般地打落在绿色的草地上。
“折一些好看点的树枝,要带樱桃和叶子的。喔,玛莎,真有你的!”玛莎听了高兴地脸红了,远看像一只细长又冷峻的苍鹭。
那天晚餐时,由于自己女佣的临时缺席,哈里特小姐觉得玛莎开始有些对自己的工作上心了,她似乎略带歉意地表示:“她的阿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任何事情都不用跟她讲第二遍,可是玛莎却笨得像头牛。”这个挑剔的房子主人说:“我有时担心自己什么都教不会她。你这个时候的到来,让待客不周的我倍感愧疚。”
“喔,玛莎这么用心,一定会学得很快的。”客人急忙说道。“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我希望她永远留在这里。哈里特表姐,我觉得她做事情每天都有进步。”海伦娜殷切补充道,句句发自她年轻的内心。瓷做的橱门开了一道缝,每个字都传到了玛莎的耳朵里。那一刻起,她不仅明白了爱情的样子,还体会到了爱的激情。她来自石头山牧场上一栋光秃秃的小木屋,仿佛一个洞中住民来到了艺术博物馆落户,因为派恩小姐的生活是如此精致而优雅,玛莎简单的头脑对此都来不及反应和接受。但是有了投缘的盟友和支持自己的人,以及海伦娜小姐对她的这份信任,一切困难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那天晚上,再也不觉得想家和绝望的玛莎完成了接待牧师的工作,凯旋般地回到了两位站在门口的女士跟前,她们仿佛在等着客人,海伦娜依然穿着那身洁白的纱裙,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哈里特小姐则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丝绸衣服。此刻玛莎沉浸在忘我的巨大喜悦中,她的举止很完美,第一次看上去能用漂亮来形容,而且又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牧师自己来的门口,并报以感谢而归。他说樱桃永远是他最爱的水果,他非常感激派恩小姐和弗农小姐。他让我稍等片刻,然后他准备了这本书要送给你,海伦娜小姐。”
“你在说什么,玛莎?我什么也没给他!”派恩小姐惊呼。“海伦娜,她想表达什么?”
“就一点樱桃而已。”海伦娜解释道。“他下午来讲道以后,我觉得克尔顿夫先生会喜欢樱桃的。我和玛莎在晚餐前采了些,并极力推荐给了他。”
“噢,你这么做真是令我高兴。”哈里特小姐宽心多了,但她仍然感到疑惑,“不过我担心——”
“不,我一点也没有惹麻烦。”海伦娜毅然回答。“我没想到玛莎那么快就准备送去了。我应该让你看看在绿叶映衬下的樱桃是多么诱人。我们把它们放在了一个你最引以为傲的白色镂空花边果盘里。让玛莎明天演示给你看,妈妈总是喜欢这么做。”海伦娜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摆弄着包裹上的死结。
“看这个,哈里特表姐!”她骄傲地说道。玛莎满怀冒险与成功后的喜悦之情,身影消失在了房子拐角处。“看!牧师送了我一本书:关于什么之道?什么什么之道——太暗了,我看不清。”
“一定是他的《生活的严肃之道》,我想他只印过这一批。”哈里特小姐舒展了很多。“这些都是很棒的论述。他回赠了你厚礼,亲爱的。我是怕他留意到了你那些轻佻的女孩子行为。”
“他在的时候我都表现得很优雅,”海伦娜坚持道,“牧师也是人。”但她开心地红了脸。收到作者送的书确实是件大事,而且这份馈赠对于整个虔诚的家庭而言更是令她身价倍增。牧师不仅仅是男人,还是未婚的男性,海伦娜正是最喜欢征服感的年纪,不管怎么说,重新赢得哈里特表姐的青睐还是令人舒心的。
“请那位好心的绅士来吃晚饭吧!他需要变得开心一点。”被印度薄纱包裹的尤物恳求道,她赞许地把黑得发亮的布道书放在门口的石阶上,好像书里的内容都已经完成了传教的使命一般。
“如果玛莎像最近这两天那么有长进的话,也许我是应该请他来,”哈里特小姐满怀希望地说道。“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对此有点担心,但我觉得克尔顿先生是喜欢过来作客的。他的举止太优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