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笙母亲年轻那会儿,真没积多少德,但造了不少的孽。此刻,那段成长的心酸岁月,在水笙脑海里缓缓复苏。
水笙和弟弟水箫,两人差三岁。自打会走路开始,兄弟两人对母亲就印象淡漠了。或许若真的淡漠还算好,只怕那噩梦一样的成长岁月,会给两个孩子带来终生的阴影。
水笙长到七八岁,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一件像样儿的衣服。虽说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家家情况也都差不多。一家三四个孩子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剩下,缝了又逢,补了又不的。但长那么大却依久打赤膊的孩子,恐怕全村也只有水笙一人了。大夏天,他就这样赤身跑在烈日下。可毕竟是大孩子了,同村邻里间指指点点的异样眼神,还有的就直接嘲讽,一见他过来就喊:“没穿衣服哈哈哈……。”这些都唤醒他起码的理智,让他感到羞愧和难过,更多的是无奈。
而到了冬天,水笙就包一件破旧的大灰袄子,用一根麻神往腰间一绑,总算是有衣服了。就这件大灰袄子,还是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好不容易给他找来的。并不保暖,但好歹不用再打赤膊了。脚上一双布鞋,也不知道是哪个年月的,前面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后面脚跟直接踩着地。寒冷和饥饿,几乎充满了水笙的整个童年。
年三十这天,挨家挨户早早收工,回家准备丰盛的晚餐。尽管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里,采购物资需要各种票据:像肉票、布票、粮票……但村里家家户户起码都是两个正劳力以上的,一年出头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挣的公分,靠上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物资,足以过一个幸福安详的团圆年。水笙虽然也有母亲,但也几乎等于没有。她明明是正当年,却懒于劳作。不愿去挣工分。几次被公社的人抓去逼迫着干农活,还不到半天的时间,转个身就不见了她人影,总是暗暗偷溜走掉。时间久了,在这个不大的村里,也有了“名”。人们逐渐也就不管她了。所以水笙家只靠父亲一个人劳作,年年都是透支户,挣不够公分,靠别人接济的多先几年,总是遭人笑话。随着水笙和弟弟逐渐长大,笑话的人也少了。村里人对他们家更多的是带着一星半点儿的同情。
但年幼的水笙并不理解,为什么别人家的这一天过得像天堂。而他们只能永远忍受饥饿与寒冷。
闻着邻居家灶台间飘过来的肉香,水笙和弟弟在自家门口只能是狠狠地咽口水。家里没有人,母亲似乎从来不去生产队劳作,但也很少在家。家里清冷依旧。
眼看着天快黑了,父亲终于出现在兄弟俩的视线里。两个孩子开心的跟啥似的,一下子就把父亲给围住了。更让他们兴奋的是,父亲手里提着一道猪肉。爷仨热热闹闹进屋,准备生火。刚点燃灶上的火,母亲就回来了:“哟,哪儿来的肉呀?”父亲只说是生产队里二牛家里过年宰猪,顺手给送了一点。母亲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了起来,喜不自禁的样子,说着:“来来来,我来弄吧,你们去歇着吧!”
父亲不出声,坐到一旁抽起了旱烟来。水笙帮着生火。那细长的一条肉,其实并不多,一家四口人吃,每人最多也就分到几块儿吧。但对于水笙这样的家庭来说,从年初盼到年末,都未必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尝到红烧肉。这会儿大家的心情也仿佛置身在天堂。
肉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配着一点父亲自己种的土豆,粗粗一折腾,就急着下锅了。母亲没炒两下,就加了不少水开始炖肉。水笙围着灶台生火,虽然不冷了。但闻着逐渐飘起来的肉香味,他的肚子更饿。
终于等到出锅了,忙着摆好碗筷,一叠肉炖土豆,一叠青菜,还有一些陈米煮的饭,微微泛黄。这就是一家四口人的年夜饭了。大家伙儿围着桌子,只想好好享受这一顿美味,下一顿在哪里,早已经无心去思索了。
水笙记不清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也早已经忘了肉的味道了。迫不及待地用筷子,伸向那处天堂的所在。就在他快要够着天堂的时候,“啪”的一声。水笙的筷子被另一双筷子打落了。他扭头去看,只见母亲白了白眼:“就知道吃,生你们出来干嘛!不会挣钱,还要花钱养你们!不怕吃死你啊!”
父亲依旧沉默地抽旱烟,抽完最后两口,出门抖掉了烟灰,进屋坐下,拿起桌上那碟青菜,往自己的饭碗里撒了点菜汤,连一片青菜叶子都没舍得往自己碗里倒,自顾吃了起来。水笙扭头再看母亲,她接着说:“你知不道,从来不沾荤腥的人突然这样大吃大喝,肠胃会受不了油腻,会拉肚子的!咱们家,养你们都快养不起了!怎么?还想吃坏身体?我可没那闲钱,给你们看病!不看病就会死吧?那还不如现在直接就去死!也好给我省下养你们的钱!”
水笙不知所措地愣着。母亲说完这些,端起那碟土豆炖肉,往他和弟弟的碗里浇了点汤说:“诺,先沾点荤腥,等肠胃适应了再吃肉啊。再说了,这些东西哪能一天吃完啊?明天年初一不过啦!”水笙和弟弟顿时又乐了,肉汤就肉汤吧。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就算是荤油配着这点陈米饭,也跟天堂差不多了吧,欢欢喜喜地和弟弟一人吃了一大碗。看着母亲大口吃肉,大口吃菜的样子,水笙心里泛起嘀咕:“难道母亲平时经常有肉吃吗?她怎么不怕拉肚子呢?她总不在家,又是去哪里吃肉的呢?”但水笙没多想。因为今天他已经太幸福了。
吃完饭,没啥娱乐活动的年代,大家都带着一年的疲乏,沉沉的睡去了。水笙和弟弟、父亲,仨人挤在一张硬板床上。虽说是硬板床,其实只是父亲自己用木板钉出来的,非常简陋。而母亲独自一人睡那张稍微想样一点儿的旧棕绷床上。自打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这么睡。
第二天,年初一。水笙起床照例是煮点稀粥。今天不一样,水笙心情特别好。昨天没吃完的肉,今天应该能吃到了吧。水笙心里还惦记着那些肉。可等他打开碗柜的时候,傻眼儿了:放剩菜的地方,哪里还有肉,青菜也没了。只剩下不多的几块儿土豆了。水笙不敢作声,照顾弟弟喝了点稀饭,就带着他出去玩儿了。
伙伴儿们聚在一起,有的炫耀新衣服,有的挥动着手里崭新的票子,炫耀着领到的巨额压岁钱——两毛钱!还有的早早用家里的杂碎,跟货郎担换好了糖人和小玩具。而水笙兄弟两人却连这样微小的幸福都没有。
这年秋天,水笙终于可以去上学了。父亲给他置办一套稍微像样儿一点的军绿色劳动布衣服,剩余的零头布,缝了一只斜跨的书包。这一切对水笙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欢乐。仿佛人生从此就会变得不同。父亲还是那么沉默,依旧抽着旱烟,甚至都未曾多嘱咐过他一句“要好好学习”。他望着父亲,抱怨着岁月无情,在父亲脸上深深刻下道道痕迹。
于是这个家跟以往变得不同了,父亲白天劳作、水笙白天上学,弟弟就每天一个人在家,偶尔邻居觉得他可怜,给口饭吃。也不知道弟弟一天到底吃没吃午饭,那些年月,少吃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呢?水笙放学除了要完成作业,还要着带弟弟和做一些家务事。但尽管生活繁重,偏偏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在班里领先。虽然水笙成绩不错,时常得到老师的赞扬。但他的性格却和别人太不一样了。他总是沉默不语。
水笙每天上学前,除了煮好稀饭出门,去学校前还要牵上家里的两头羊,把他们牵去山上有草的地方,拴好它们。等放学的时候,羊吃饱了,再来把它们牵回家。
这天水笙跟平时一样牵着山羊回家。刚走到家门口,看到母亲和村里的地痞刘二拉扯在一起,争论着什么。他只好牵着两头山羊愣在原地。刘二,村里有名的不务正业、地痞混混。长着一副三角眼,一笑,嘴是歪的,裂开嘴露出同样歪斜的牙齿,又黄又黑。左脸上一道很深的刀疤,让他看上去更狰狞了。刘二见他回来了,转身打算走,还撇了撇嘴,从鼻孔里出气:哼,少他妈犯贱!警告你别再来烦我!逼急了我什么事儿都弄的出来!”边说边走出家门。水笙当然想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在自己家里,难道村里谣传母亲的风言风语都是真的?那么小的水笙怎么想得明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想不明白的事儿又来了。母亲一脸扭曲样儿,看着刘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仿佛没地方出气一样。还未等他栓好家里唯一的财产两只羊,已经被母亲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一把拖拽了过去。母亲讥讽地说:“唉哟,这是谁啊?是不是以为自己以后有出息啊!谁稀罕你念书啊?我们家不需要你这样的念书先生!”还没等水笙反应过来,一把扯过他的书包,水笙下意识护着书包,不让被夺了过去。可是毕竟是孩子,力气哪里要得过多大人。书包带子被扯断了,母亲把书包高高举过头顶,狠狠甩在一旁。水笙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书包上,刚想去捡起被扔掉的书包,人还没走过去,只觉得耳朵一阵生疼。母亲拧着他的耳朵,疯了一样把他往家里拖……
待她使完了全部的力气、也泄掉了所有的怒火。水笙这才一瘸一拐地从家里出来,他没有掉一点眼泪。因为他并没有对这个女人充满多少情谊。疼不怕、苦不怕,他都能自我安慰,就当被街上的流氓揍了吧。可是当他捡回那只书包的时候。他缩在角落里,不出声地狠狠流眼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学习总是领先,也没有人知道,读书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苦挨过寒冷的冬季,终于盼来炎热的酷暑!对于水笙来说,没有什么比那饥寒交迫的寒冬时节更难熬的了。
这天学校不用上课,父亲要去镇上开会,但又舍不得两个孩子在家,家里也没什么吃食。于是水笙哥俩跟着父亲去镇上玩儿。但父亲开会,是没有时间照料他们。而水笙从小到大也仿佛从来不需要太多的关心和照料。
他们摸索着,来到父亲开会地点附近的小溪边玩耍。
刚开始只是在溪滩旁的鹅卵石上玩,哥俩翻开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惊喜地看着那些藏在石头下的小螃蟹、小鱼,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着。偶尔还抓起那些小动物,给研究个仔细。可是玩了一会,就觉得老翻石头也没意思了。炎炎烈日下,兄弟俩开始往溪水处探究,刚刚踏进小溪,水面刚没过脚背,清清凉凉的。他们奋力地开始打起了水仗。只是水笙越来越贪图清凉的快感,越来越往水深处走。弟弟则摇摇晃晃依旧在溪水边站不稳的样子。水笙低头去看,溪水底下的鹅卵石上,油油亮亮好厚的一层青苔,配着水流的冲击力,想要站稳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他天生有着不错的水性。一个猛子,扎进小溪最深处。畅游起来,欢快的跟条小鱼一样。一会儿探出水面,看看弟弟,呀!弟弟已经也跟着他往水深处来了!他刚想游去弟弟身边,水箫已经走在水面没过他半个身体的地方了。水笙已经发现危险了,赶紧想游过去,扑腾了两下,头再次探出水面,已经看不见弟弟的人影了。不用叫唤,都知道弟弟一定是被水冲倒了。
虽说是小溪,可水流特别湍急。水笙拼了命往最后看到弟弟的方向游去。他潜入水中,在黑暗里疯狂般地摸索着,内心慌乱。终于手背触碰到了弟弟,他紧紧抓着弟弟的手,用力浮出水面,托着他一路游向岸边。终于爬上岸,给弟弟简单吐了吐水,只听弟弟哇的一声哭,水笙放心了,能哭就没啥问题了。还好只是受了点惊吓,兄弟俩躺在溪滩边喘着气,也顾不上被阳光烤到火烫的鹅卵石了。他们就像荒草一样,孤独、凄凉、顽强地生长着。
躺在滚烫的鹅卵石上,烤干了衣服和身体,时间已经中午。俩人穿好衣服去找父亲。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不会告诉父亲刚才发生了什么。集体公社的工作餐,一个荤素搭配的菜,一个蔬菜,他们觉得特别美味。父亲不说话,只是把自己菜里面所有的肉丝,一点点挑出来,放进他们的碗里。这仿佛是他们艰难而荒凉的岁月里,仅剩下唯一的温情。仅管平时疏于交流,但他们对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
水笙的自卑,不仅仅是因为家里的穷困。在那个年代,穷困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事情,事实上家家也都不富裕。这样深刻的自卑情绪,更多的是来自于母亲的所作所为!水笙走在路上,总是莫名被母亲的阴影的笼罩着。邻里在他背后的每一次指点,他都能感受。所以他总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