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身体。水笙内心如此矛盾: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父亲还能多些时日。但这样痛不欲生的活,还不如痛快地死去。这些日子,水笙几乎随身带着每天给父亲送饭的保温餐盒,忙进忙出的样子,单位的同事都习以为常了。
病床上的父亲,今天看起来起色稍好一点。一口口吃着粥,说:“我想回家了。”
“你病还没好,回家干什么?”
“我的病好不了了,我都知道。既然都好不了,更不能再拖累你呀。”
水笙最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眼睛又该红了:“说什么拖累!来,吃一口。”
父亲扭过头,继续说:“你能有今天,已经是造化了。你们小时候,很多次,我都担心你们根本长不大。现如今能有这么好的工作,家庭,我怎么都能安心的去了。虽然身体疼,但心里踏实,看着你,心里安生。”
“医生说了,好好吃药,好好配合治疗,哪有那么容易就去了。你想去哪儿呀?又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好了,别说这些。”
父亲转过头笑了笑,这打小被他哄着长大的孩子,现在也开始学会哄他了。也不继续多话,让他心里也好过一些吧。
照顾父亲睡下,水笙独自坐在楼下花园水池边抽烟。他努力思考着,自己痛苦的由来。小时候,父亲就是他们的天堂,不论是去哪里,只要父亲在他们什么都不怕。在他们贫瘠一如荒漠般的成长岁月里,父亲总能带给他们所有的惊喜:一颗几分钱的糖果,一支崭新的铅笔,总是羡慕别人有的小糖人,偶尔父亲也为他们,跟货郎担换过。水笙又想起那只承载他所有梦想的黄书包。是父亲给了他们生存的信念,教会他们为人处世所该有的信仰。
在父亲身体好的时候,总是竭自己所能,往水笙家送些蔬菜。但从来不打扰他的生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他太理解孩子的不容易了。在单位所要面临的种种,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清楚不该给孩子增添负累。怕自己寒酸的形象给让他被别人瞧不起。其实水笙每回看见自己门口捆的整整齐齐的蔬菜,都特别难受,环顾四周,却总不见父亲的人影。
如今,父亲老了,自己已经独立了。生活貌似有没有父亲,并不会过多地改变他现如今的生活。但他忘不掉,成长的岁月里,因为母亲的种种恶行,几乎没有人瞧得起他。父亲的存在,在他心里,早已经超越了这字面上的意义。对于他来说,父亲不光只是父亲,还是他唯一信赖、唯一支撑着他去抵抗那些强烈的自卑、唯一让他温暖、唯一让他觉得活着还有期盼和希望的——无尽黑暗中的那抹微弱的萤火。仅凭这萤火支撑他所有的信念与信仰。他要保护这萤火,不能让它熄灭了。否则,他的生命只剩下无尽的孤寂了。
“水笙……你的挂号信!”
忙碌了一天的他,听见宋国平在楼下喊。赶紧应了一声跑下楼。邮差在楼下等他,把信递给他,让他签字。他一边接过来,一边问了声:“哪儿寄来的呀?”邮差冷冷的一声:“法院!”水笙脑袋里嗡了一声,一下子忘了该干嘛。被催促了,才继续赶紧把字给签了。
急急忙忙打开一看,他更傻眼了。竟然是法院的传票!他这一贯画地为牢、老实巴交的性格,怎么可能惹上官非呢!更让他傻眼的,原告竟然是他母亲!告他拒绝赡养母亲!
这一天,对水笙来说,连死的心都有了。这阴魂不散的老婆子,让他从小在村里受人指指点点地长大,还不嫌够!非要弄得他在单位也被人指指点点吗?这可是法院来的传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该千刀万剐了她才能解心头恨!
一边是垂死的父亲,一边是法院的传票。水笙觉得全天下,已经找不到比他更悲剧的人生了。此刻是想流泪都再也流不出来了。这个疯女人,直接越过了调解的阶段,直奔法院而去!这辈子不毁了他,是死都不会瞑目了!
水笙一辈子自卑、对这个社会上所有不了解的人、事,都格外敬畏,敬畏来自恐惧、恐惧来自无知。他的生命中,对所有陌生的事物,充满了天生的畏惧。而此刻,矗立在他面前的,是神圣的法律。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可能会去触碰的界限!可偏偏,越不可能,在他卑微的人生中就这样不留情面地发生了。这对他来说,没了尊严!没了尊严!还是没了尊严!甚至一度都恐惧走出家门。仿佛全世界都戳着他的脊梁骨。这个恶毒的女人,再一次,摧毁他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生存下去的勇气与信心,轰然倒塌、满目疮痍!
拖着这没了灵魂的皮囊,他依旧穿梭于单位和医院间。所有的怨愤,积聚在心头,和家人张不开口。更不可能与父亲说。忙着自己该忙的事情,无声地等待法院的最终传唤。
“水笙,你最近这是咋了?”父亲病得再严重,也不糊涂。极力掩饰的水笙,还是被他看穿。
“没有啊。什么事多没有。”
“家里好的吧?婷婷没生病吧?”
水笙勉强笑了笑,“都特别好,等着你病好起来,陪你一起出去走走。”父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表情显得轻松多了。
这天水笙起的特别早,赶去医院时,父亲还在沉睡。在他的床头柜上放下早餐。他匆匆赶去法院,去那个充满了陌生而神圣感的地方。走进不大的审判庭,按照指示,在被告人席落座。“被告人”他一直盯着这三个字!内心在翻腾!羞耻感!尊严扫得!这对他是毁灭性的字眼!几乎摧毁他的全部。而抬眼望去,那疯老婆子,一脸得意地藐视着四周,身旁还坐着一位援助律师。水笙没有要求援助。顺其自然吧。他精力也有限,除了照顾父亲,也没再多力气来应付这些破事儿。该怎样就怎样吧。这女人,给了他这样的人生,还不如直接杀他于腹中!
审判的过程已经无需再复述了。做最后陈词时,他鼓足勇气抬眼,缓缓道来:
“我的整个童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与父亲、弟弟,一起挤在那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记忆中,唯一的一顿饱饭,是跟父亲吃的那顿工作餐。唯一的希望,父亲给我准备的那只黄书包。是父亲给了我唯一生存下去的信念。我们父子三人,活得比杂草都卑微,但父亲却给了我们,比杂草更顽强的生命信仰。如今父亲病了,或许将不久于人世。我无力回天。可我们却还在这里,对簿公堂!我,自愧不孝!而今天我在这里,接受的不仅仅只是一场审判,更是摧毁了我对生命全部的信仰!而今我已成年,没有人会再去追究过去的责任,只拷问我今天的义务!殊不知,这丝毫没有感情作为基奠的义务,原本就是对人的残忍!我如此虔诚地信奉法律、遵纪守法,此生竟然也有机会坐在这荒唐的‘被告席’里,这于我来说,是重生后的,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我依旧尊重律法,那是我们生存的根基。今天的结果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父亲教过我,不论这个世界如何待你,请你常怀感恩的心!感谢今天为了这场无聊的官司,所耗费精力的人!我说完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最终只是象征性地判了水笙每月向母亲支付一定的赡养费。
离开法院,他直奔医院。父亲这两天几次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多次进行急救。医生告诉他,最近这些日子,最好别离开。他不敢继续往下想。赶去医院,病床上没有人?难道去急救了?水笙几乎疯了一般到处找。最后还是主治医生喊住了他……
他来到父亲床前,在急救室里,已经停止了急救,用白床单盖着头……
父亲就这样走了……他失魂落魄地有点儿站不稳,又有点儿怀疑。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微微发抖的伸手,去掀开那层隔着阴阳的白色床单。父亲安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你们,你们好荒唐!我爹只是睡着了啊!赶紧把他推回去啊!”
主治医生于心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段时间旁人都能看得出来父亲对于他来说的意义,都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希望他节哀。
被医生轻拍了肩膀,水笙这才醒悟过来!这不是做梦!父亲也不是睡着了!他,真的离开了……
他的内心,这才接受这个事实!终于,憋着这几个月来的情绪,让他放肆地哭起来。一瞬间,急救室传来这个男人低沉的哀嚎……
水笙此刻,是如此痛恨那个残忍的女人!都没能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这样的悲恸,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说服自己。他此刻心里只有两个念头:随父亲一起去了,活着没劲。不行!非弄死那个女人不可!也不行,还是先弄死她,自己再去!更好!一想,还是不行!他还有婷婷,他还有一个家等着他回去!
那无处宣泄的情绪,让他哭的眼睛发黑,差点自己都要被抢救。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如此情深意切的父亲。就这么躺在床上,再不能与他说话。再不能张开眼睛。他明明还热乎的身体,为什么就是不能动了。那个女人为何如此残忍!自己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生而不养,她还要让他尊严扫地!甚至还剥夺了他和父亲最后的一次见面。水笙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筋疲力尽。
父亲离世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他一句话都不说。每天不用再跑医院了。反而空出更多的时间,让他越发感到孤寂和悲凉。越痛苦,越适合忙碌。可是这清闲的工作,反而给了他抑郁的情绪,更好的温床,让抑郁无边无际地蔓延滋长开来。让他痛不欲生。于是曾经跑医院的时间,他几乎都拿来跑去父亲的坟前。偶尔他特别希望世上真的有灵魂的存在。即使自己看不见,但一定能感受到父亲的磁场。只要他还在,他就永远不会灭了那份希望。只要他还在,就算不能与他说话,他看着他,也好啊!
而那些父亲身前被他寄予无尽希望的药和那只保温盒,则被他狠狠摔碎在了父亲的坟前。保温盒里,还装着父亲最后的早餐,再也吃不到了!他的信仰,随之破灭!
而那个女人,或许是对宣判的结果很满足,又或者是还剩下仅有的良知,知道自己是如何地伤天害理。总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来找过水笙。或许就这样消失了吧。她要真死了反而倒是好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水笙一有空,就跑去父亲的坟前抽烟。仿佛只有在那里,自己才有归属感,才安心、踏实。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唐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