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里要强调的是,当《如来藏经》将“佛之知见”、“如来性”、“佛性”以至“佛身”都装进“如来藏”这个口袋里的时候,它也将佛教一直存在着的两种思维路线和两种实践形式,最明显地揭示了出来。以《华严经》为代表的大乘思维路线,认为佛如来,不论是在心外还是在心内,他的光明觉悟只有在对他物的关系中才能显示出来,要想成佛,把握如来的光明觉悟,也只有通过对他物的认识才有可能,人的觉悟程度与对他物的认识程度是成正比的。因此,这种思维方式是开放的,要求菩萨行深入众生,向众生学习,不拒绝任何知识。简言之,这是把知识的积累和对众生效劳与乐当做成佛之道,从而与重在济世的菩萨精神衔接起来。按《如来藏经》的思路,则“如来藏”一切现成,从佛智到佛身,无不包裹在“无明壳”内,受众烦恼缠绕不得显现。所以成佛之道,不在于多闻博学,孜孜不倦,似乎是在自造障碍,而是破除无明,逐一地不停息地铲除烦恼,很有些“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味道,因而它是封闭的、内向的开发,大乘的普世救度的菩萨行,在相当程度上被削弱了。
在中国佛教中,开放型和封闭型的两种趋向同时存在,但都不那么极端,在其宗教哲学和宗教实践中往往并存。
§§§第二节《胜鬘经》的“如来藏”和“无明住地”说
《胜鬘经》,最早由北魏时昙无谶译出,后佚。现存有《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一卷,刘宋求那跋陀罗译;唐菩提流志重译,题《胜鬘夫人会》一卷,编入《大宝积经》中。这两个译本均不分品,现流行本多根据隋吉藏撰《胜鬘宝窟》,将它分为十五章,可以参考。
胜鬘是我们一再提到的波斯匿王和末利夫人的女儿,她出嫁在阿踰阇国为妃,称“胜鬘夫人”,受其父母信佛的影响而信仰如来。由于她的虔诚,感得“佛于空中现,普放净光明,显示无比身;胜鬘及眷属,头面接足礼,咸以清净心,叹佛实功德”(见《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下简称《胜鬘经》),由此开始了胜鬘与佛的问答,所以经文像是两者问答和互动的纪实。这与通常大乘经总以规模宏大的集会说法者不同,也与大规模集会是由三昧“神变”作支持者不同,本经的全部内容都是出自胜鬘夫人个人的幻化。
如果说,《维摩诘所说经》是让一位在家的优婆塞(男居士)创造新说,成为代佛布教的权威,《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就是塑造一位在家的优婆夷(女居士),作为创新佛教、代佛布道的权威。我们不妨把这两部经当做姊妹篇看待,因为这两部经都推崇在家佛徒,并使他们成为革新教义的领袖。维摩诘是长者,当是商人等富有者的代表;胜鬘是王妃,理应属刹帝利种姓,是权势者的代表,两人社会地位都很高,由此大体可以了解接受这类大乘思想的社会基础。不过本经特别选了胜鬘其人,或许还别有深意。我们知道,波斯匿王夫妇的儿子就是毗琉璃王,他是在肉体上彻底灭绝释迦氏族的人;胜鬘夫人是他们的女儿,与毗琉璃王当然是嫡亲兄妹了,让她担当佛教新思维的革新者,能看成是一种偶然么?
一、 关于“如来妙色身”
《胜鬘经》的第一个思想创新,反映在胜鬘之所以向佛致敬,并归依于佛的理由中:如来妙色身,世间无与等;无比不思议,是故今敬礼。
如来色无尽,智慧亦复然;一切法常住,是故我归依。这两个偈讲了两个有关联的观点:第一,胜鬘信仰的佛,是“妙色身”的,但我们“世间”没有。早期佛教崇拜的佛,向往的佛身,是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也可以说是“妙色身”,但并非“不可思议”,据说,世间的转轮王就有希望达到这样的相好。因此,偈文里讲的“妙色身”,不是传统的相好,而是不可思议的色相;因为不可思议,所以经文也不会有进一步的描绘。第二,是透露了一点信息:如来色身是“无尽”的,是一种空间上无尽、时间上无尽的实体,与此相应,如来的智慧也是无尽的。无尽的形体与无尽的智慧,这就构成了人格化的佛;以其形与神都是无尽的,所以说“一切法常住”。
对于“佛身”的这番赞扬,很容易联想到《如来藏经》倡导的“佛身”。此后在唐代出现的《圆觉经》中,我们将再次见到他的形象。但是,我们从经文介绍由这样的佛身建立的佛国(即胜鬘未来成佛建立的国土,所谓“普光如来应正等觉”的佛国)中,也可以窥见个大概:无诸恶趣、衰老病苦,亦无不善恶业道名;其中众生,形色端严,具五妙境,纯受快乐,蔽于他化自在诸天。(《大宝积经》卷一一九)把欲界诸天作为自己的教化对象,同时也定为佛菩萨居住和说法之地,当是大乘佛教兴起以后的事,也可以作为大乘兴起的标识之一。其中释迦牟尼的母亲,被安置在“忉利天”上,也是佛经常上天说法的地方,此天是地居的最高处须弥山。弥勒菩萨则居于“兜率天”,比忉利天高了一层,而且处在空中。此处所谓“他化自在天”,则是“六欲天”的最高层,其快乐的程度,比兜率天至少高出两层。
按《大智度论》卷九记:“此天夺他所化而自娱乐,故言他化自在。”用现在的话说,此天是把属于他人和他人创造的可娱乐物,不受任何限制地夺来供自己享受,由之得名“他化自在”。据传,此天长相端庄,娱乐无度,可是长寿,传统佛教普遍视之为“魔”,所以本经下文也把此天作为“恶魔波旬”的居处。这样,胜鬘所建的佛国,比这个天所拥有的“五妙境,纯受快乐”还要高得多,也就可知处于此情此境的“妙色身”的佛是何等模样了。
唐译《华严经》讲七处八会,其中的第六会是在“他化自在天宫”中举行的;唐译《大般若经》分四处十六会,其第十会也在这个天宫中召开,即《般若理趣分》的产地。很明显,唐代对“他化自在天”的向往,在佛教中无声地流行起来。它的意义,可以参见本书对《圆觉经》的分析。
二、 “无明住地”与“意生身”
本经与《维摩经》的另一共同点,是对二乘的批评,但比较集中,主要有两点;第一,“阿罗汉辟支佛无究竟乐”,因为他们总是处在恐惧之中,好像时时有人执剑欲来害他。第二,通常言二乘得涅槃,只是佛的一种方便说,实际上,“唯有如来得般涅槃,成就无量功德故”,二乘所谓涅槃,只是“死”的一种形式。胜鬘的新意主要出在关于“死”及“生”的重新解释上。她说:有二种死。何等为二?谓分段死,不思议变易死。分段死者,谓虚伪众生;不思议变易死者,谓阿罗汉、辟支佛、大力菩萨意生身,乃至究竟无上菩提。二种死中,以分段死故,说阿罗汉、辟支佛智“我生已尽”;得有余果证故,说“梵行已立”;凡夫人天所不能办……虚伪烦恼断故,说“所作已办”;阿罗汉、辟支佛所断烦恼,更不能受后有故,说“不受后有”,非尽一切烦恼,亦非尽一切受生故,说不受后有。(《胜鬘经》,下同)以上所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是二乘临终时能够清醒地认识得到并向大众表达出来的话,以此表示对自己一生全部修行的自信,从而成为他们已经达到“无余涅槃”,即“不受后有”的证明——“不受后有”即是“尽一切受生”,亦即“不生”或“无生”,所谓“涅槃”的标志。胜鬘批驳二乘的这一观念,在于清算从早期佛教以来就把二乘最后果位定为涅槃的传统见解,同时也在纠正一般大乘经籍据此对二乘“中道涅槃”的责难,例如说他们不顾大众仍在生死苦海挣扎而独自解脱的利己主义等。然而在胜鬘看来,二乘根本没有涅槃,因为他们断除的烦恼仅限于“虚伪烦恼”,“不受后有”亦仅限于与“虚伪烦恼”相应的“虚伪众生”——此处所谓“虚伪”,指三界六道,来自《华严经十地品》所说“三界虚伪,唯一心作”——二乘还有超越虚伪烦恼的更基础性的烦恼,因而必然还得受生,只不过已非虚伪众生的那种身,而是与更基础性烦恼相应的另一类身罢了。
那么决定阿罗汉、辟支佛必然受生的烦恼是什么?他们所受生的身又是什么?其与三界众生有什么区别?诸如此类,就成了胜鬘夫人建构她的理念的重大课题。在这里,她启用两个重要概念:一个是“无明住地”,一个是“意生身”,加以回答。她用“意生身”说明阿罗汉、辟支佛之所谓“涅槃“,其实是相对于“虚伪众生”的“分段死”而言的;他们的死叫“变易死”,死只是作为另一种受生的前提——因为在他们那里,死生是可以随意选择、随意变化的一种生活方式,所以他们受生之身,叫做“意生身”,是超越三界,不属六道轮回之中的另一类有情。
至于派生和支持这“意生身”的烦恼,胜鬘说:烦恼有二种。何等为二?谓“住地烦恼”及“起烦恼”。“住地”有四种。何等为四?谓见一处住地,欲爱住地,色爱住地,有爱住地。此四种住地,生一切“起烦恼”……起者,刹那心刹那相应。世尊,(另有)心不相应无始“无明住地”。世尊,此四住地力、一切上烦恼依种,比“无明住地”算数譬喻所不能及。世尊,如是无明住地力,于有爱数四住地,无明住地其力最大……无明住地力,于有爱数四住地其力最胜,恒沙等数上烦恼依,亦令四种烦恼久住。此文把烦恼分为三大类:其一叫“住地烦恼”,包括“见一切住地”(普遍于一切烦恼生处的错误见解)、“欲爱”(爱恋欲界)、“色爱”(爱恋色界)和“有爱”(爱恋无色界)这四种烦恼,皆属于“类”烦恼,它们能够产生与之性质相类的无数烦恼,就像大地能生长万物一样,故称为诸类烦恼的“住地”。其二叫“起烦恼”,就是由这四种住地生长出来的无数个别烦恼。其三叫“无明住地”,这是最重要的,它是“上烦恼”之所依,也是令“四种烦恼”久住的根柢,它的力量比任何烦恼都大,都难以断灭。
关于“烦恼”的分类,与“法”的分类有些相似,都是佛教各家根据自己特定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宗教实践的需要确立的。因此,佛教的不同哲学体系,总会伴随着不同的分类方法。《胜鬘经》在佛教通常确定的世间与出世间两重法界之外,实际上增加到三种法界;于世间中又划分为两种,构成三界六道与超越三界六道的三种意生身。因此,它的烦恼分类也就不同于两重法界的分类。
本经强调,阿罗汉、辟支佛可以断灭导致“三界”轮回的烦恼,即“四种烦恼”及其随起的无数烦恼,但对“无明住地”,“阿罗汉、辟支佛智所不能断,唯如来菩提之智所能断”。因此,他们不可能获得涅槃,这也是他们将继续生死轮转下去的根源。
那么,什么是“无明住地”?按传统佛教的说法,“无明”是“十二因缘”的开端,亦即世界人生的开端。但如此重要的“无明”,来自何处?又存在于哪里?不少佛经想作出自己的解释,其中最有名的当然属《华严经》所谓的“三界唯心”,将“十二支”的多元论统一到“心”的一元论上;《不尽意经》则给“无明”加上了一个“不正思维”作为生因,成了“十三因缘”。但前者未免笼统,后者近乎同义反复,于是就出现了“无明住地”的概念:这一“无明”就像一块土地,从这里能生长出一切“无明”来,并支持烦恼不断。
按佛教的通说,作为世俗世界总称的“三界”,都是由“业”与“烦恼”造作而成;其所以会有三界的差别,则由修善所克制的烦恼性质和数量决定。修行要克制的三界烦恼大体分为十种,所谓“十结”,其中“欲界”有五,即属于欲界的身见、疑、戒禁取、欲贪及瞋,亦称“下五分结”;“色界”和“无色界”也有五种,所谓色贪、无色贪、慢、掉举、无明,亦称“上五分结”。小乘修行,断除十结中的下三结,使之不再现行,得“预流果”;进而将此三惑削弱到极微,得“一来果”;将下五结全部断除,得“不还果”;连同上五结一并断除,那就得到最高果位“阿罗汉果”。部派佛教中的化地部将此十结概括为四类,《胜鬘经》即说为烦恼的“四种住地”,略为“见”与“爱”,认为它们是孕育和产生其他一切烦恼的温床;相对于此“住地烦恼”,其他烦恼称为“起烦恼”。《胜鬘经》的创造,是将此“四种住地”及其“起烦恼”全部统一于“无明住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