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回,放羊的老汉把我家十几只羊赶进圈,祖母对我说:“今年添了两只羊羔。”我向这个面孔红得像醉枣的老汉同:
“这么长时间,你跟羊去了哪里?是去了口外的草地?”老汉笑笑,说:“全村拢总这么点羊,不值得去口外。我们去的是南山。”
他提到南山时,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他说的“我们”,是指他和他放牧的几十只羊,并没有另外一个人。
哦,总是那个南山!
我天天好奇地望着南山,天晴朗时,山上的树都看得见,有时云天雾罩的,感到几分怕人。我相信南山那里一定跟草地一样,什么都有。如果草地没有珍宝,我家祖祖辈辈为甚总有人去那里?在我家东房墙角的杂物堆里,我已经不断地发现了不少稀奇而有趣的东西:乌黑的树叉一般的鹿角,转圈镶着花边的尖顶毡帽,重得像石头似的马鞍……祖母和母亲不准我乱翻,说这些东西是上几代的老祖宗从草地辛辛苦苦带回来的。毡帽是我没见过面的祖父戴过的。这些宝贝的颜色都显得发暗,发着一股刺鼻的汗腥气和牲口气味,有点像骆驼的气味:汗加土加盐的气味。我当时已见过两回骆驼,跟牛的羊的狗的气味全不同。我还不晓得马身上发着什么气味。我的嗅觉自小十分的灵敏。几十年后,我的有些诗就是凭着嗅觉触动的灵感而写出来的,我能闻到远远的地方飘来的气味,从天上的飞云能闻到雷的气味,童年时我跟祖母说过,她不信,说:“你又不是雷公!”
童年的南山和草地多么神秘啊!
记得是一个秋夜,我刚钻进了被窝,祖母在院子里大声喊我:“成汉,快来看!”祖母向来不哄人,她的话全是真的。我翻身下炕,一出家门就看见祖母和姐姐已经站在东房顶上了,她们是两个黑影,祖母比姐姐高半个头。祖母因脚缠得特别小,平常难得上一回房,这回居然摸黑上了房,一定望到了什么迷人的远景。母亲正带吃奶的娃娃。听见我慌慌张张上梯子的动静,从地房子里冲我吼了一声:“不要上房乱跑!”我看见祖母在平坦的房顶上盘腿坐着(她因脚小,站立不稳),“成汉,朝南山那儿看!”
我看见了,正是南山那儿,数不清的红色的星星闪烁着,仔细一瞅,每一颗红星星都在活动。一摇一晃地向上浮动着,仿佛千百只风筝正挂着海琴和灯笼朝天上默默地升了上去,只是听不见海琴吹奏出的声音。
天上星光灿烂。虽然因天太黑十里外的南山连影子都瞧不见,但是,因为有这么多的会动的红星星,南山离我们显得近了,觉得它就近在跟前。
祖母对我说:“今天是七月一日,南山七岩寺有庙会,会已散了,大人们正举着灯笼火把,领着女人和孩子翻过南山回家,山上的豹子和狼怕灯火,要不它们会伤人。”她又说:“夜里翻山不仅要举灯笼火把,男人还得带上铁齿禾叉。”七岩寺是县里的名刹,有北魏石刻,还有唐代诗人王维的读书楼。我上小学后去过。
我以为那一溜一串的灯火,升到高头就让风吹灭了。祖母对我说:“不是风吹灭的,是翻山的人到山顶了,再走,就下山,灯笼火把到了山的那一边了。”
我觉得平常那个莽莽苍苍一动不动的南山变了,灯火给山染上了神秘的颜色,整个山仿佛动了起来。
我们看了足有两顿饭的工夫,南山的灯火还不见稀少。祖母真有耐心,比我还看得入迷。后来我知道,祖母自从嫁到史家来,就不大出家门,至多在村子里走走。她的一生像一棵树生了根,又像南山那样,一动不动守着自己的命运。她只去南山赶过一回庙会,那还是她当闺女的年代。祖母家姓刘,是南关有名的会做面食的,在我们村子里,天天听到有人喊:“热包子啊!”那叫卖的人就是祖母的弟弟。庙会期间,他们全家去山下的留晖村卖肉包子。祖母因脚小,走不了山路,是搭别人家的大车去的,男人们早两天就得去搭棚安灶。女人们忙得连上山的工夫都没有。自从来我家,每年的这一天,祖母总要上房久久地观望南山的灯火。她的心灵非常的敏感,也非常的爱美。
她的世界,最远的边沿就是南山。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到院子里看南山南山看去一点没变样,仍像过去那样静穆地立在那里。可我总觉得它的神气与往日不同了。我想到,昨天夜里我们观望南山灯火的那个时候,山上的豹子和狼,都远远地伏在丛林里,望着不断的灯火从它们眼前走过去,它们的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快活,还是惧怕?它们与我们坐在房顶上观看南山灯火的心情是绝对不一样的。今夜我如在南山,一定想法看一看华丽的豹子。我讨厌狼,祖母说:
“狼浑身发着臊臭。”它们伤不伤人,我并不怕。
沙漠
沙漠,像一个漠远而荒古的梦,用恐怖的灰色的翅帷,压盖着人们底心,永远不敢去掘发,让它的灵魂在孤寂里生锈。
沙漠是多么沉默,静穆,粗野,而叉纯洁……抄漠是世界圣洁的面容。
——永远奔扬着原始的生命力!
沙漠,大地原始的衣。而今,古老得已失去温暖,草莽像囚犯头上蓬蓬的长发,沙窝,如老年人干涠的深陷的眼瞳,贮满阴郁与困厄,用疲倦失色的光泽探寻着生命的泉流。而沙漠,多少年代生命寄托给干涸的河流,希望,永远在寂寞的岁月中埋葬着。
这寒寂的沙漠,干涸的河流,在悠悠的世代里也曾哺乳民族的婴儿,文化的硬果;在寒冷的风沙里燃着希望的热情,在濛濛地幽暗中瞅见上帝描绘出未来;河流也会激荡出洪波,像理想的眼睛,翩翩地穿着风沙,洒向行人,而又呼啸着耀向太阳,沙漠用先驱的步伐,领着祖先们仁慈的精灵,喂养出无尽的希望和生命的花朵,它涨滚着,用壮阔的波涛把整个民族涌起,胜利而骄傲地站着,把生命交给人类和土地,于是人类的文化像野花开放在田边,而它却渐渐地衰老了……
沙漠,民族的衰老的母亲!它。连结着人类的心,燃着原始的爱。
当沉重的天色坠到耳边,夕阳滚下沙野,斜晖用未来派的红色抹出希望,牧民以落日唤回牛羊,纯洁的歌声让风卷向天野,像海鸥的轻歌掠过海波——
伊呵朗,沙漠!
贝伦河边草茫茫,
钻风涉水牧牛羊,
肩扛着太阳和月亮。
沙漠,我的亲娘!
撒下欢乐的种子
在这土地上——
唔啊,姑娘,
让野火在寒夜
点燃起热情高涨;
歌吧!姑娘!
火焰的金箭穿过太阳;
同听着的冰河欢唱,
翘望那红云追着黄风变幻
唔呵,沙漠我的亲娘……
沙漠上,没有路,也没有足迹,路有如灾难的流星飘落在天野;只有自己才会走出路痕……
赶驼人坐在驼背上吹出沙哑的歌声:
金钉铛,银钉铛,
钉钉铛铛过天山
炒米赛不过伊犁河的芙蓉香
狐皮裳,软马鞍,
格啊登凯,鼻烟杆
嗨呼嗨呼伊里朗……
黄昏,帐幕前的草地上,少女用灼热的胸膛,亲切地贴着大地,静静地谛听着牛羊的归来,老人们呷着奶茶拉着低哑的声调,像一支彩笔,那纯朴的语句,构出沙漠的光彩,悲哀,希望和生命的线索。
几千年来,战争的野火在沙漠上点起又熄灭,祖先们用自己的血写红沙野,而又被风沙淹没了,多少次,草原变成生的斗争的战场,留下毁灭后的荒凉,战士们将战马套上耕犁拓荒。
当长夜在沙野睁开睡眼,朝暾在山岗撕去睡衣,牧民们又蠕动在漠漠的风里,山歌,羊鸣,马啸,铎声,谱一曲沙漠的新歌……
而今,沙漠的灵魂并没有锈成泥,抗日的炮火敲碎那远古的长梦。
毒的火舌,挟着血色的烟云,像风沙驰遍沙野,它,燃起久埋在沙地的烽火。烧醒久睡的沙漠的号手。
牧民们,荷一支短镜,骑着马,迎着扑面的风火,让铁蹄牙扣着沙野,那声息是怨尤,是愤怒,是希望。
牧民的心永远连着沙漠,系着牛羊……
风沙埋去烧毁的篷帐,埋去火的鞭痕,烙印……
烧毁旧的便是新的呵!
牧民睨视那沙海连着天宇的线痕,跨上战马,在战斗里踏出一条生的血路,拾起苏醒的历史。
当春风吹起黄沙香,当雪山流下山洪,当白雪埋葬的冬日,在每分每秒的时刻中溶化,那棕色的人,棕色的马,棕色的沙漠在战斗里成长着……新的生命在阴寒里出芽,在风沙里开花。
沙漠没有老,春草,野花偎依着它。
沙漠醉了,从来没经过这般的快乐,然而它没有昏迷,它要比往日清醒得多。
沙漠,在亚细亚的大地上站起来了!
它最高……
1941年,天水
[后记]:上面的散文诗《沙漠》,是我十七岁时在天水写的,我并没有去过沙漠。当时由于活得寂闷,常常梦想到一个广阔的没有樊篱的境界去解脱自己的心灵,我想象中的、沙漠在冥冥中为我展开了生命可以驰骋的天地。几乎是同时,还写了一首长诗《草原牧歌》。《沙漠》里片片断断的情景早在童年时就闪现在我多梦的头脑之中了。两曲民谣,是我编写的。其中的有些词语,不做解释读者是无法理解的。“炒米”是我的家乡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时带的粮食,把小米炒熟,饿了就抓一把吃,或者泡在奶茶里当饭。也有把小米与少量的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饼状,用刀切成小方块,在锅里焙干,闻起来油香油香的,叫作“炒刺”。“格啊登凯”。是蒙语长统毡靴,我的译音可能不准确,我故乡的家里就有这种毡靴,是曾祖父穿过的。还有,我为什么突然写了伊犁河?记得我村里有走伊犁的穷人,也有走迪化(今乌鲁木齐)的。一辈子只跑一趟,至少去十年八年光景。家乡人把迪化叫红庙,不知有何根据?1986年我到乌鲁木齐,询问过“红庙”这个称谓,都说不大清楚,只知道乌鲁木齐河畔有一座红山山上有寺庙,可能当时有人叫它“红庙”。我远远地望见了那个庙,但没有上去看看。现在真有点懊悔。伊犁河是我童年梦的世界里最远的地方,因而也最有魅惑力。
1986年夏天,我从伊犁河捞了几块晶莹的小石头,夜里能发光。
《沙漠》写得散乱,粗糙。但我不作修改,仍保留原先的幼稚本色。也算是童年牧歌中的一曲。
这篇散文诗,发表在西安谢冰莹编的《黄河》上,笔名牧滹。
199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