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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越之梨花瘦(下)(成谜)

第一章 啼笑两难分

婉兮再次见到四爷,是在皇上木兰围猎的时候,那时已经是秋天了。

因有戍外和整顿军队的历练,胤禎回京里之后,皇上安排他在兵部任职。木兰秋弥时,胤禎奉命先行到木兰驻军。因是先行队,不比皇家的排场浩荡,可也是声势壮阔。

皇上的銮驾这年七月已经到避暑山庄,入秋之后,连日阴雨,到得木兰已与原定的计划晚了十天。胤禎没有接到文书,这日与婉兮骑马满山遍里地漫走,婉兮骑得快,隐入林中。胤禎高声说:“不要走得太远。”那小丘上有茂密树林,常常隐有野兽。她应了一声,却是漫不经心。胤禎心里不放心,正想随她而去,突看到身后黄幡华盖自远处逶迤而来。

前驱的护军手握长矛已一路快骑上前来盘问他,见是十四爷莫不下马请安。

胤禎见身后婉兮走得远了,身影都不见了。胤禎对身后的那日苏递了一个眼色,让他去把婉兮追回来,如今皇上来了,他自然走不开了。

胤禎问护军:“文书上不是说承德阴雨绵绵,要隔两日才到么?”骁骑营统领琮律上前来说:“今年皇上特别高兴,一心想早点到木兰来围猎,也就早两天启程了。”

孔雀雉尾停在胤禎面前,皇上从华盖堆砌的御舆里出来。木兰昨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里有种泥土的气息,碧空里几丝游云,阳光自天上泄下来,极目起伏的远山像嵌在蓝色天边的画轴,一切都是那么惬意。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早走是对的。”他钟意木兰胜过京城。

见皇上下了御舆,随行的阿哥们都围拢过来。胤禎报告了木兰的情况,蒙古各部的王公大都已经到了,也安置妥当了,胤禎说:“儿臣不知皇上今日到来。”皇上见他身后是蒙古名驹,而他一身箭袖骑装,皇上说:“只图自己快活,不让朕早来不成?”语气是嬉笑的,众人都知道皇上开十四爷的玩笑,也都笑了一回。

皇上站在山丘上四下里一望,问胤禎:“猎了多少?”

胤禎哪里敢说自己是和婉兮出来溜达的,并不为猎物,她喜欢在这林中与他游玩,喜欢停在身边的不怕生人的麋鹿,或是树枝上颤巍巍停着不知名的大鸟,或是树根下一只警惕得竖起耳朵的小兔,这一切都很亲近,在朝云或是晚霞的柔光中,她笑得极美。他爱极了她的笑,而成婚之后,他发现她比从前笑得更多,更开心。这使他也觉得窝心,仿佛因他给了她幸福似的。

随皇上来木兰的仪仗非常的庞大,胤禎与皇上说了一会话,后面的凤銮这时才一一抵达。胤禎回头见那日苏在百米开外的林间立住,因为皇上在,他不敢贸然过来。胤禎见只得他一个人,心里隐隐有些忐忑,对皇上说行宫已经清扫妥当,皇上车马劳顿,可稍作休息,午后再让蒙古的王公们去进谏。

眼见皇上入了御舆,胤禎翻身上马,那日苏也骑马向这边过来。胤禎倒不等他开口,问:“那日苏,福晋呢?”他说得也并不大声,只时早间空气澄清,皇上正踏上御舆的脚又收了回来,回头来一望。听得那日苏与胤禎在远处说:“……不见……马停在……”

皇上对琮律说:“问问什么事儿?”

胤禎听到那日苏这样一说,眉头一皱,要去看个究竟。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娇笑:“我抓住了……胤禎……胤禎……呵呵……我抓住了它了……呵呵……”胤禎松了一口气,与那日苏相视一笑,策马向声音传来方向奔去。才转得几步,果然一个人儿怀里抱着一个小东西向自己跑来,胤禎一策马迎了上去。

婉兮停了下来,抚着怀里的小动作,马蹄渐进,她扬头一笑。胤禎伸手一掠,拂过她腰侧,将她稳稳带上马来,婉兮因十分信任他,一点也不害怕。胤禎这才掉转马头,回到那日苏身在的正路上去。他一低头,这才看到她怀中的兔子,白色的绒毛,红色眼睛,在她手里托着喘气。

胤禎说:“不是说过没有我在,不要随便下马的么?”婉兮对着他微微一笑,自知理亏,也不嘴硬,只是对着他笑,光是这样他就有点招架不住。

见皇上的仪队还没有走,胤禎微微一愣,婉兮在马上见得有大队人马,正觉得好奇,迎上皇上的目光,婉兮下了马,给皇上请安。

皇上说:“免了。”他顿了顿又说:“身为福晋,那有直称丈夫名讳的规矩。”胤禎虽然平常也说她直呼他的名字没大没小的,可是那是玩笑话,是夫妻间的亲密拌嘴,他乐在其中。

如今听皇上这么一说,忙要给婉兮争辩说是自己准的。

皇上对婉兮说:“朕听御医院说,你的身子不大好,这样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其实皇上想说婉兮与胤禎成婚已有大半年,后嗣之事却一直不见有动静,碍于这是后妃干涉的事情,皇上不好直说。

前段日子九阿哥说要娶小妾,这种事情只需上报给内务府,只是有一日皇上听德妃说起来,那小妾因怀了九阿哥的骨肉这才要娶进门来的。原想着胤禎终于成婚了,也有抱个孙子什么的,如今过了大半年,也不见消息,德妃倒有些急了,想给胤禎也说门侧福晋,她是看着镶平王的小郡主越看越觉得可人儿,非要做婆媳才甘心似的。

皇上原觉得这种事情由着胤禎自己去办好了,可今天见他如此袒护婉兮,只被她吃得死死的。觉得他是自己的儿子,又是皇子,仿佛受了莫大的气,非要给婉兮一点颜色不可,言语间难免有些强硬。

婉兮瞥了眼胤禎,只得回应皇上说:“是,臣媳知错了。”她何曾这样乖巧,那一眼尽是,我是因你才低声下气说“是”的,胤禎微微一笑,暗暗握了她的手,哪知这样眉来眼去,皇上更是有气,挥手上了御舆,命胤禎随他去行宫。

皇上来了木兰,仿佛有人管束,失了些自由。婉兮也不能再骑马,以免一不小心遇到皇上,又是一顿数落。她只得整日在行宫里与其其格逗弄那日在林间抓到的兔子,喂它喝马奶,竟吃得比一般的丫鬟婆子吃得都好。

这日婉兮与其其格在行宫附近的山坳里散步,那日苏跟在后面。上次,围场附近的游牧民来围场里行猎,被婉兮与胤禎游玩时遇到,出了小小的意外。之后婉兮出行,胤禎就让那日苏跟着。

婉兮怀里抱了那只小兔子,因为觉得它独独的一只兔子太孤单,决定把它放回小树林去。婉兮走在前面,突然看到一只小鹿子在林中一闪而去。婉兮伸手一指,回头说:“你们看……”她一回头,方才觉得有点唐突,其其格跟那日苏原本撞在一起的眼神,被她这么一吼就跳开了。

婉兮心是一笑,小兔子从怀中跳了出去。婉兮“啊”了一声,让那日苏去追它回来。那日苏有点为难,说:“主子不是想放它走么?”追它做什么?

婉兮愣了一愣,扬头说:“我现在还不想放,你快去追回来。”

那日苏只得无奈地说:“知道了。”初时觉得这位福晋应是知书达理不会使小性子的人,如今跟得久了,发现婉兮有时亦刁蛮得无理。

其其格算不上是婉兮见过最漂亮的女子,大约是在书香世家成长的关系,举手投足自有大家风范。当下她站在迎风的路口,微风吹起她的裙角,也算是一位美人。她收回望着那日苏远去的目光,这才发现婉兮正打量着她。其其格面上一红,忙低下了头。

婉兮上前说:“其其格,你跟着我也有好几个月了。当日把你从刑部带走的时候,我答应你爹会好好照顾你,你也过了及笄,总管前些日子问起我这件事。其其格,你可有钟意的人?”

其其格没想到她会和她说这些,仿佛是问她自己的意思。大约旧式的家族婚姻总是由父母做主,其其格懵懂地说:“全凭福晋做主。”

婉兮微微一笑:“西门府里长事的儿子我见过,人品是一流的,你意下如何?”

其其格脸色微微一变,却很贤淑地说:“谢……谢福晋。”

她这样一说,婉兮倒有点失望了,婉兮说:“我原以为你比较钟意那日苏。”

其其格忙为自己辩解说:“没有的事。”

婉兮说:“这样啊,我原想帮你问问那日苏的心上人是谁,来看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其其格喃喃问:“那日苏有心上人了?”

婉兮说:“对啊,你不知道么,也对,你才来没多久,自然不比我知道他的事知道得多。”其其格没有说话。婉兮说:“怎么,你真的不想知道?”

其其格说:“福晋,我命是你救的,这一生没有什么好回报的。对那日苏也是一样的。”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婉兮不高兴她这样说:“难道你以为当日救你,是因为贪图有一****会回报我什么吗?”婉兮直直地望着其其格,又说:“你是不是在暗中在调查四爷?”

仿佛说到心中秘密,其其格听她这么一问猛然抬头。

婉兮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恨四爷,还是恨皇上?其实四爷他倒救了你一命,这样的事情,恨想必也总是有一些,其其格,我希望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其其格说:“可是……”可是什么?可是当日在昏暗的大牢里,大姐抽泣地对她说过话,她忘不掉。那种种绝望而又无奈的心情,旁人又怎么可以理解。

婉兮说:“其其格,不要调查你爹的事情,和那日苏平淡地过日子不好么?”因为她并不是她啊,她可曾站在她的立场来想过这些事情,家人一夜之间都没有人了。那些人抄家的人闯进来的时候,仿佛天空打了一记响雷,黑暗中四分五裂。

其其格整个人都懵了,刚才是什么声音?!“砰”的一声,四周的鸟扑翅乱飞。

婉兮听过这种声音的,这是枪声!很快,那声音又响起来。婉兮更确定了,这是枪声!

婉兮循着声音找去,在半隐的林中看到山坳里看到一大片黄幔围成的地界。因她站的地势较高,看到下面站了一排官员,皇上和几位皇子也在其中,还有几个洋人模样的人。

婉兮曾听胤禎说过,有几个西洋人到了京城里,要给皇上献火枪。胤禎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军队里也早有了火枪营,这物件虽然难得,却并不稀奇。婉兮说,试试看啊,既然他们找到你,你就做个顺水人情把人带给皇上看看,试试火枪的威力。

原来那几个洋人也来了木兰。婉兮心下思量,走近了那黄幔圈起的禁地,却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半生不熟的中文,高声乞求皇上饶命的。

随皇上出行护军营的人此刻也发现婉兮的行迹,几个人上前来盘问。有一个人认得她,说是十四爷的福晋。婉兮问:“我刚才听到几声奇怪的响声,里面怎么回事?”

护军营的人回说:“福晋受惊了。”原来是洋人献小火枪给皇上,火枪营里的火枪总是五十公分长的。

这洋人拿来的火枪只得二十来公分,小巧得紧,那洋人说:“此火枪灵活宜用,练发数枪,百步开外可击中飞鸟。”年年都有番帮来献宝,朝中的人对于外帮人总有一种莫名的看不起与排斥,恂郡王便让人放了海冬青,说射不中是欺君。

那洋人那见过这场面,原本只想面圣发点小财,沾些皇恩。如今听到“欺君”二字,两腿便软了,“欺君”重可杀头。他手里一哆嗦,那放出笼的海冬青也就远走高飞了。

护军营的人得了令,准备将那几个洋人拖出去。皇上听到外面有响动,问道:“是谁?太子来了么?”

护军营说:“是十四福晋。”

胤禎听到是婉兮,从皇子中跨了一步出来,忙向皇上说:“皇阿玛恕罪,一定是……一定是她贪玩,不懂规矩……儿臣,马上出去让她回去。”

胤禎匆匆出来,一脸铁青,让婉兮快回去。若是在京中出这样的事情皇上心情好时,倒可放那些洋人一条生路,如今又是在木兰,当着蒙古王公,皇上脸上搁不住。这节骨眼上,她来凑着什么热闹。眼见着那几个洋人被护军营的人拖出来了,心里也知只怕是凶多吉少,中文也不太会说了,喊的全是番邦话,希望皇上再让他试一次,可是旁人也听不懂。

婉兮问:“是不是击中飞鸟,他们才可以得救?”

胤禎说:“你别蹚这浑水。”

他刚说完,婉兮对护军营的人说:“你去给皇上说,我会用火枪,我来试。”

胤禎猛然拉住婉兮手腕,因她并不听他的话,他有些恼火。

婉兮说:“你刚才也说了,当着蒙古王公的面,皇上颜面不说,也有损大清的国威,对不对?你放心,既然我开口,我就有十足的把握。”婉兮见胤禎还未答应,又说:“我不是想蹚这趟浑水,只是,这些洋人是你引见给皇上的,我怕有一日会落人把柄。”

胤禎紧紧盯着她,他适才也有这样的顾虑,眼下情势紧急容不得他多想。胤禎才一分神,婉兮已步入了黄幔之内。

婉兮给皇上见了礼,皇上问:“你会用?”婉兮说:“略懂一二。”

李以鼎从群臣中走出来,亦顾不得礼节,问道:“十四福晋,那些洋人都不会用,你有何把握?”

婉兮说:“谁说洋人不会用,他们只是没有见过皇上,心里大约害怕才失手。”她这样一说既恭维了皇上,又替这几个洋人救情。她转过身去,看了一眼那几个被护军营捆绑着的洋人。那几个洋人这时也镇定下来,忙附和着说出变调的中文:“是的,是的。”

“你如此莽撞,可知后果?”那皇子一排人中突然传了一声低声叹息。

婉兮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四爷亦在。婉兮没有回答,让人把洋人带来的那个铁盒拿上来。

黑丝绒段里放着一把二十公分的枪,枪身比她想象中还要沉重一些。护军营的人又找了一只海冬青过来,婉兮对皇上说:“不瞒皇上,这种火枪我虽然会用,但是亦不娴熟。再说海冬青是草原灵物,我不杀它,也不想杀任何小动物。皇上赐我一个苹果可好?”

皇上允了,皇上这时从龙椅上走到婉兮身边,说:“既然是你主动请缨,倘若你不能击中,朕该怎么罚你?”他把手中的苹果递给婉兮,婉兮说:“但凭皇上发落,可是……”她声音低下去,以皇上能听到的声音说:“要是我击中了,皇上要怎么赏我呢?”

群臣只看到皇上微微一愣,续而嘴角牵起一笑。皇上在梁九功耳边说了几句,梁九功让护军营的人把苹果放在三米开外,又对群臣说:“本次不是比试枪法,只是要试一试这新式火轮是否也具强大威力,击中苹果即胜。”梁九功躬身:“十四福晋请。”

婉兮站在三米开外,那几个洋人又开始骚动起来,因为是新式的火枪,与旧火枪不同在于有了新式的枪膛,那个洋人挣扎着要给婉兮讲解,却见婉兮有经验地拇指一动,犹如箭在弦上,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婉兮的食指卡在扳机上,她用力一压,却听到“砰”的一声,众人目光一转,那苹果——还安然在半截的树桩上。婉兮微微一愣,众人都傻了似的,也没有人说话。有个蒙古青年人突然站起来笑道:“折腾了半日,依然还是一场骗局,什么新式的火枪,耍着我们玩呢。”

婉兮眼珠一转,笔直的手突然向年轻人一转,火枪正对着他。她微微一笑,那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没有弄清楚什么状况,婉兮再次扣下了扳机,“砰砰”二响。年轻人当然依然还站在原地,只是脸色苍白。

婉兮倒格格地笑开了,回头对那几个洋人说了一句话,仿佛是番文,没人听得清楚。有个洋人大趁着护军手松,挣脱开来,跑上前为婉兮看火枪,脸上还带着赞意,一边看,一边嘀咕着对她说话。这边群臣还来不及消化这一系列的突发情况,那边婉兮已经再扣下了扳机,半截矮桩上的苹果滚落下来。皇上问文官他们在说什么?文官说,枪里没有子弹,刚才洋人开枪的时候已经用尽了。

那边洋人见苹果滚下来,不停地拍起手夸奖婉兮。皇上命梁九功拿火枪细看,气氛又活跃起来,婉兮这才站到胤禎的身边去,偏头说道:“我说过我有十成把握的。”

胤禎紧蹦着脸,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原本想说,你从未想过我的感受。话到嘴边,见她高兴得一脸张扬,却又咽了下去。

这日晚间,皇上命婉兮到中军帐中去,胤禎起初还有些担心,婉兮对来宣旨的梁九功问:“皇上是不是要赏我啊?”她见梁九功笑了笑,可见是八九不离十了。

胤禎这晚夜巡,总在中军帐附近徘徊,一颗心忐忑不安,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乱子不可。果不然,一刻钟之后,中军帐那边大乱,胤禎什么都不敢想,赶过去看到几位德高望重的中堂大人站在中军帐外。中军帐外的统领见了胤禎过来,忙说:“十四爷,皇上在里面发脾气呢。”

胤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呼了一口气,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问道:“什么事?”

那统领说:“不知道,属下看到几位中堂进去了,没出来。”

胤禎在帐外报了名,正要进帐时,婉兮打起帘子出来了。婉兮说:“你快去请太医过来?”

胤禎脸色一沉,问道:“怎么了?”他借着昏暗的天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婉兮说:“皇上吐血了。”

胤禎一惊忙让人传太医。

只这会工夫早已惊动了随驾的几位阿哥,都进帐来给皇上请安。有妃嫔也赶过来了,可是没有被宣见不赶随意进来。

原来张廷玉快马从京里传了折子过来,那时皇上正与婉兮说话,命传折的人念了折子,皇上听了一口气顺不上来,差点跌坐在地上。婉兮扶着皇上坐在盘龙椅上,皇上突然清醒过来,在龙椅的扶手上用力一击,赤手打在扶手上的凸形龙头上,一口鲜血吐出来。

太子爷先前被皇上派去修葺陵寝,这入秋几日京里连连秋雨,不想陵寝中轴线上的东配殿有一面墙坍塌了。这一坍,倒坍出太子在陵寝上的贪污案来。陵寝的事可大可小,张廷玉便上书给皇上,让皇上裁断。皇上早几日已经收到消息了,气虽气,可心里总抱着点希望,他对太子虽然没有多大的期望,几年前废过他那一次,他的委屈惨淡皇上也不是没有耳闻,心里又有些可怜他。

非要怪谁的话,皇上倒觉得是自己的错,明知道他不是当太子的料,硬把他拉到这个位置上来,成了众矢之的,如今骑虎难下,一直是他的心头一根刺。拔不得,可是不拔总悬在心上。

中军帐里太医来来去去,众位阿哥默默地听皇上责骂,皇上顺了气,先叫了四爷出来问话,问户部的银子,皇上原不知道太子从户口挪走三百万两银子事情,三百万两银子!而后来张廷玉奉命太子离京后搜了太子府,那些账本一笔一笔记得清楚明白,太子私自挪动的银两高达三十万两之多!

……

这个秋日的晚上,和平常月圆的晚上一样的漂亮,太子刚刚进入木兰,皇上命人收押了他。太子完全还弄不清楚况状已经下狱了,他嚷着要见皇上。中军帐里他的喊声听得一清二楚,鬼哭狼嚎似的,可是没有人上前来为他求情。有些是不敢,有些则是纯粹看戏来的。

皇上如今迁怒于四爷,责备四爷这么大一笔款子怎么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四爷答不上来,四爷说:“儿臣愿接受皇上责罚。”

皇上说:“责罚,责罚有什么用,事过之后如何弥补?”皇上说到气头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命人一并将四爷收押,众位阿哥都不敢说话了,中军帐里一片安静,仿佛狂风暴雨前的异常宁静。皇上心情不好,极不耐烦将众人都撵出了中军帐。

众人一散,中军帐里空荡荡,皇上想想觉得气,想想又得没意思。草原的秋天,晚上就有些凉意了,兽炉里的炭火在他训斥皇子们时已经燃尽了,皇上正想叫梁九功进来,那墙上影子晃动,进来一个人。皇上怒吼着:“内务府是谁在当值,眼神劲也没有,这种天气……”皇上咳嗽了一声,他背对着帐门,看到墙上的影子晃晃悠悠,帐门撩起来又出去了。

皇上听到有人在外间吩咐:“叫内务府的人给中军帐拿些煤球来。”皇上转过头,却见胤禎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胤禎说:“虽是夜了,儿臣想皇阿玛还不想睡吧。”

皇上瞥了一眼那盒子,压着声音说:“那有什么心思下棋。”

胤禎说:“反正皇阿玛也睡不着,不如陪儿臣玩一局。”胤禎见皇上口头虽然不悦,却没有阻止,便将那盒子打开,自盒子拿出折叠的棋盘展开。胤禎说:“这是东洋来的新棋盒。”棋盘是薄木制的,还有两个梅花型的木制棋盒,小巧玲珑。

胤禎说:“皇阿玛向来厉害,今儿让儿臣先走三子。”他说毕在左上走了二子,又在中局着了一子。皇上勉强拿了一颗棋子在手上,迟迟不下,却叹了口气:“你说你二哥的事该怎么……”

皇上如今不叫他太子了,胤禎忙说:“皇阿玛,该您下子。”胤禎拿了皇上的棋子,在中局旁为皇上着了一子,胤禎说:“儿臣让皇阿玛陪儿臣下棋,可不是来听皇阿玛说教的。”

皇上说:“怎么着,才拿了金书就这样跟朕说话。”

胤禎一怔,金书?什么金书?皇上知道他多半还不知道。胤禎娶婉兮的时候,皇上起先并不怎么同意,她和逝去的翠翘长得极像,让人心里生出些芥蒂,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品性纯良之人。

皇上说:“今儿,你福晋不是让朕赏她么?朕问她要什么,她说要金书铁卷。”

胤禎心里怪婉兮没有分寸,这个节骨眼上问皇上要什么金书,胤禎便说:“她进宫不久,还不懂得宫里的规矩。”

皇上说:“什么不懂规矩,我看你是压根也没让她懂吧。朕就顺着她的话,说改明儿让人给她打了金书赐到府上去。”

胤禎笑道:“皇阿玛作弄她?”

皇上说:“朕就问她要提什么内容。她说,那就写皇十四子胤禎于朝有功,永免死罪。”

胤禎伸到棋盘里的手一颤,棋子滑落。

皇上说:“怎么不说话,你听不出来么,她这是在问朕要免死金牌。”

胤禎颤着声音说:“皇阿玛别当真,她是太贪玩。”

皇上说:“朕把免死金牌赐给她了。”

“谢皇阿玛圣恩。”胤禎忙站起来,要行跪礼。

皇上手一压,让他好生坐着。皇上说:“她虽是你的福晋,可是总不是血缘亲人,她尚如此,你二哥倒让朕太失望了。你二哥的事,是朕的错。一步错,步步错。朕也是想帮他一把,可是他偏不争气。”胤禎说:“这也是没有根据的事情,皇阿玛应该问问二哥才是。”

皇上哼了一声说:“问他?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他贪污,我让张廷玉抄了他的太子府!那些个账目,一笔一笔,白纸黑字。”这话刚才几位阿哥在的时候,可是没有说的,胤禎一惊,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缄封不语。皇上想了想,说:“朕意已决,这一次再不立太子。”

……

内务府的人送的煤球到了,兽炉里燃起红彤火光,这火花亮了大半夜,胤禎回到行宫时,婉兮已经入睡了。袖子不知怎么抹到手肘上面,半截白藕般的手压着被子,胤禎抬起她的手,放在被子里面,却是叹了一口气。

心事婉转,他竟然坐在窗边整整一夜未睡,他不应该高兴么,她这样处处为他着想。可是却开心不起来,到底哪里出了错,哪里?天光快亮的时候,婉兮翻了一个身,迷糊中觉得窗边有个人影,她慢慢睁开眼睛,四目相望,竟如磁石般竟竟吸住。

婉兮叫了一声:“胤禎。”他应了一声,睡到她身边去,婉兮贴近他,猫在他的身旁,仿佛是平常一样,枕在他的手上。胤禎想伸手拍在她的背上,却是停在空中久久不动。

婉兮眯起眼,睡意极重地问:“才回来?”胤禎半天没说话,她才抬起头来,半暗的厢房内,看到他明净的双眼。

她的头发散了一缕在额间,他为她绾到耳背,问道:“为什么要免死金牌?”他一脸严肃,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庄重。

婉兮说:“皇上责罚你了?”她低低咒了一句,先前问皇上要金牌的时候,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想到他作为皇上的威严会不得不给。

胤禎说:“没有。”

婉兮眉头一皱说:“免死金牌不好么?免死金牌,就是免死金牌啊。不会有人伤害到你。”

胤禎伸手在她眉间一点,说:“你别皱眉头,我不喜欢。”他说毕深深拥她在怀中,在她耳畔说:“我不需要。”

天亮还有一会呢,胤禎要起身练枪,她与他大婚之后,他虽起得比她更早,可不至于早起到如此。

胤禎说:“今儿要出猎西边那片林子,那片林子猎物多,我先去锻炼活动一下筋骨。”

婉兮心里一沉,只觉得这仿佛借口,胤禎好像在闪避她一般。因为免死金牌?不应该啊,那可是人人都想要的宝贝。婉兮正在胡思乱想,胤禎俯下身打算给她一个轻吻,那想俯下身不由自主地唇舌交错,却是异样的缠绵悱恻,并不如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对她不理不睬。婉兮也糊涂了。

胤禎这日箭如风行,次次狠心,猎了许多果子狸。虽猎得多,也并不见开心,李以鼎跟在其后,发现端倪。两人经过一道小沟渠,骑马慢行,李以鼎问:“吵架了?”旁边树林里躲着一只惊恐的小兽,胤禎取箭拉弓,“嗖”一声,那小兽应声倒下。

随从上前抬得来报:“果子狸。”

李以鼎说:“你今儿专挑果子狸不成?”

胤禎说:“当日也是在这里,她让我猎果子狸为良妃做手套。”

李以鼎一笑,他在说什么,婉兮是第一次到木兰来。可是他的笑容瞬间消失,胤禎说的是翠翘。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禁咒,没有人敢随便提起的。

胤禎说:“我能为她做的事情原本就不多。”唯一做过的一件事情,就是成全她与四哥。

李以鼎试图笑着说:“说句实话,我一直以为你大约为会她终身不娶,其实皇上也有这种担心,人世变故,命运安排得妥妥切切,遇到婉兮也算是天意。”

上天终于开了眼,对他的深情回馈。胤禎说:“当初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如今娶了旁人,你们都在看笑话?”

李以鼎说:“坦白说,我原以为在你身上,可以看到这世间也许真的有天长地久也说不定。”

胤禎说:“我让你失望了?”

李以鼎说:“谈不上,只有傻子才会将自己困在一处。”大约他从不相信天长地久,更不相信至死不渝。

胤禎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李以鼎莫名其妙,笑得眼里犯起了湿意。胤禎问:“李以鼎,你跟在我身边最久,我问你,除开我的皇子身份,我是不是一无是处?”

他问得突然,李以鼎惊问:“十四爷怎么会这样想,你们——吵架了?”

胤禎勒住马绳,将免死金牌的事情简略向李以鼎说了一遍,李以鼎笑道:“这是好事啊,十四爷未免想得太多了。”

胤禎说:“上次在京里,她去找四哥救其其格的时候,我心里——我心里就像有一块石头堵在那里。”

李以鼎眼里一亮,问:“如今在朝廷行事,谁人不想大权在握。不提你的皇子身份,单就你手里握着的几十万兵权,太子、八阿哥、四阿哥谁不忍你三分。你的决定对于他们都很重要,你支持与倒戈会带动整个朝廷的瞬息万变,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呢?”

胤禎说:“可是……”

李以鼎笑道:“可是,你认为这些兵权都是朝廷的事,而婉兮,你觉得你不能为她做什么事吗?你错了,错得离谱。试问,倘若今天你与四阿哥一样在刑部可支手遮天,救出其其格这样的事情,大可不必废什么周章。只是你没有,就算你手上重兵在握可是你不懂得运用,你把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面,从前是因为翠翘,现在是她。”

胤禎虽然不喜欢李以鼎现在和他说话的语气,可是他说的都是事实。

李以鼎说:“其实让你从函谷城回京,一直是我在旁推波助澜。一开始,我以为你对婉兮不会当真,我想利用她让你****彻底死心。这一步棋今天看起来倒没有成功,只是如果今天因为她,你来对我说这一番话,也不枉我当初说服她留在你身边。既然话都已经挑开了,我不妨再多说一些给你听,当日宫中大火是我放的。皇上起初让我杀了婉兮,好让你断了念头。”胤禎静静地听着。虽事过境迁,可是那些凶险的事情,不由得让他屏住呼吸。

李以鼎说:“我只是想说,在宫里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来,如果你有你想要保护的人,你也只有变成强者才可以。而如今太子下狱,正是最好的时机。”

胤禎问:“你要我去争储君之位?”

“你还是没有看清时局,储君之位如果被八阿哥夺走,他会允许你手握重兵?如果是四阿哥,”李以鼎停了一停说:“如果是四阿哥,四阿哥当年如此眷恋翠翘,如今福晋十分面容,九分长得像翠翘,如果你是四阿哥,你会怎么做?”

胤禎想起那天晚上在石亭里,他们单独相见的场面来。

李以鼎说:“储君之位不是谁让你去争,而是你不得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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