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灯半昏时
这年冬天来得早,十一月底的时候,京里已下了好几场雪。
青灰色的天空转动着雪花,一点点飘下来,压在梅枝上,那样的白仿佛也带着些厚重,颤巍巍随时会落下来。翠翘站在朱红色大圆柱旁边,她伸手拨动枝头,那些像小山一样的雪花就簌簌落在了地上。指尖上有了雪水,感觉到寒意,翠翘缩回手轻轻搓了一搓,回头向游廊那边的朱门望过去。四爷还真忙呢,说是带她出来,可朝中的官员竟找到这里。
她咳嗽了一声,闷声在胸腔里转了一圈。她强压住那股子血腥味。
她仰头望过去,因她所在地势颇高,眼前是一排排琉璃色的瓦片,一切都显得安静宁谧。宫中的建筑总是很有特色,仿佛要和别建筑的区分开看。她目及之处,是皇上的畅春园。
十几天前,阿玛与额娘自塞外回京,皇上赐了新的府邸,又开了皇恩让马尔汉家的几个子女回家团聚。马尔汉家顷刻又热闹了起来。仿佛时光斗转,一切又回到旧时。只是有一件事,仿佛和去岁不太一样了。
她前些日子在宫里遇到了四福晋端琳。
因旧历年近,皇上允许后妃省亲。额娘淳敏让翠翘进宫里问良妃良妃是否要出宫到明珠处省亲。那日未时下起细雪珠子,翠翘从良妃宫里出来,离了暖阁,只觉得风吹得如刀刮着脸。翠翘问了省亲的事,良妃知道到舅舅明珠素爱张扬,若是要省亲,难保不是大势铺张,索性推了。她一年未见到淳敏,让翠翘传了话回来,让淳敏得空时进宫里去叙旧。
翠翘离开永寿宫时天色尚早,备的软轿还没有来。例来进宫的轿子,只到花园门处便要换成宫中的轿子。宫中的轿子亦不比别处,总是提前要说好的。翠翘在永寿宫外站了一会,地上一层茫茫新雪,红墙围砌的胡同显得比平时更幽长,宫殿飞檐上的铁铃被白雪重重压住,像是再也响不起来。
远处灰金色八人软轿慢慢步入视线,起先还以为是备轿的丫鬟回来了。近了才看得轿旁有位垂髫小丫环跟随,翠翘并不认识的,想是别宫的轿子。那轿子路过永寿宫时,婉兮退了一步,让软轿过去。她低着头,突觉得那轿门仿佛被人轻轻挑起,轿中的人似乎打量着自己,那时玉景从永寿宫里出来,嚷道:“轿子来了?”
软轿便停了下来,小丫环在旁与轿内的人说了几句话,轿门被人挑起。翠翘这才瞧见,那轿子里面的人腮若新荔,温柔可亲。她肩胛处围着灰白杂色的皮毛,让人一眼望去先生出些暖意。她对翠翘一笑,问道:“内务府的软轿还没有到吧,我送你到花园门去。”
翠翘以为她是宫中的妃嫔。
玉景人早上前去,向她请安:“四福晋刚去看过德主儿?”
端琳淡淡一笑:“可不是,不是快过节了么,前些天有人送了江南的新鲜玩意到府里,今天得空也给宫里送过来。”她笑了一笑,又对玉景说:“良妃娘娘不是爱喝南方的茶么,南方的云雾雪茶,四爷府里还有一些,今儿走得匆忙,回府让人给送过来。”
恍若寒冬腊月赤脚踏上冰面,若不是那寒气冻得翠翘双颊微红,那精致小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端琳对她招手:“上来吧,我送你到花园门去。”
世人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而她微微低头,下颌陷入灰白色的皮裘里,轻笑时丹唇如花般微绽。翠翘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更何况那人是他的妻。
好在内务府的软轿,这个时候过来了,使翠翘不必面对端琳的盛情,双轿一前一后地行在幽长的宫墙之中。她后来给东珠说起这件事情,东珠问道:“你是不是在生四福晋的气?”
翠翘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过是生我自己的气。”
她万没有想到会这样见到她。
她想得出神,手上被人握住,微微一暖。她知道是四爷,回头正对上他是笑非笑的眼。“乏了?”他问。
翠翘摇了要头,向他身后看过去,看到那些官员从朱门里出来,鱼贯地离去,翠翘问:“完了?”
四爷点了点头。
翠翘说:“你最近越发忙了,我听十三阿哥说,皇上要封你爵位?”
她的手冷凉凉,四爷摩挲了一阵,才慢慢热起来。皇上的确召他入宫,正拟旨封他为雍亲王。四爷说:“早着呢,正式敕封那日,怎么也要拖到明年。”
翠翘怔了一怔,明年,太遥远了……
四爷一直盯着她瞧了好一会,问道:“园子都转过了?”翠翘应声说是。他笑着似乎等着她问他问题,翠翘倒沉默不做声了,心里想着旁的事。
四爷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
翠翘心思一转,笑着喃喃说:“雍亲王……这座园子大概是皇上赐给你封爵的礼物。”她倒是猜得准,四爷笑了起来,可她显得那么不专心,四爷想去弹她的额头。
翠翘退了一步,她摊开双臂,在回廊转了一个圈,屋顶上的彩绘旋转如一个彩色漩涡。多么恢宏的一座宫殿——梁上的彩绘五色斑斓,若最精致的工笔画;屋檐上的走兽纵被白雪压住,依然让人肃然起敬。
因为开心,四爷爽朗地笑了起来,跟在她的身后,问道:“喜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简直爱不释手。他突然自身后将她拉住,与她耳鬓厮磨,“住在这里,好不好?”心跳仿佛漏了一个节拍,如旋转的石磨,越磨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翠翘说:“我喜欢听你说俏皮话。”她直盯着他的眼,仿佛是句玩笑,又仿佛想让他看到她心坎里去。
翠翘格格笑了起来,滑开他身旁,有意无意地调开话头:“年大人说新年来了,邀阿玛去府里吃酒,也邀了你吧。”
前不久,皇上召了年羹尧回京,要将他调去四川。年羹尧领了皇命,暂住京城,先到吏部任职,等到年底,马尔汉自宁古塔回京,便到四川上任。
年家开宴那日,翠翘比平日里起得早,早早到年府上去。她突然想去看看年碧君,莫名其妙,其实心里应当是知道的,只是自己也不忍心去揭破。她坐在阁楼上吃甜点,额娘淳敏去后院听戏。楼下年碧君正训着一个丫鬟。丫鬟唯唯诺诺,说:“姑娘,下次记着了。”年碧君笑了笑,并没有为难她,倒是十分柔顺的性子。
月洞门里人影一晃,翠翘见年碧君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四爷,十三阿哥,十三福晋。”
翠翘坐在楼上,只顾着吃茶,隔了一会,楼梯上吱吱嘎嘎一阵响,四爷就上了楼。两个丫头跟着上了楼,沏好新的茶。
年碧君说:“四爷,这是今年的六安茶。”她从丫鬟手中的托盘里拿了一个蓝地黄花的茶杯,又拿了酥夹馅饼四盘,乾果与鲜果各四碟,放到四爷面前。
东珠对翠翘眨了眨眼,对年碧君说:“敢情这年府上上下下都把四爷的脾气摸了个透,连他爱吃的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宫里的贡品,多是些绿茶,江南的碧螺春、四川的竹叶青等等,六安茶虽有贡,却极少,因味道重,喝的人更少了,因四爷喜欢这茶,十三阿府里倒是备了一些。
东珠近来异常怕冷,这楼上一会儿坐不住,去暖阁里取暖去了。翠翘低声问四爷:“你说年姑娘好看,还是我好看?”四爷正嚼着一枚乾果,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有些似笑非笑,淡然说:“你。”翠翘不信,这分明是敷衍她来着,娇嗔道:“瞎说。”四爷眼里透着笑,又说:“她看好。”翠翘更有话可说了:“就知道,你们男人看到漂亮女子,七魄都被勾走六魄。”四爷一笑,坐到婉兮身旁去,低声说:“我挺喜欢瞧你吃醋的样子。”
翠翘疑惑自己脸红了,这样问来问去,到底是自己心有不甘,她生怕旁人看出自己的窘迫,心里一急,面上更红了,自己却是看不到的。翠翘拿了瓜子来磕,眼睛瞟到那月洞门上去,看到李以鼎也来了。他倒是先看着了翠翘,忙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那人站在月洞门外,只见得穿了一双米珠皂靴。
淳敏听说东珠来了,这会儿子叫了丫鬟上楼来叫她们过去听戏,好聚在一处。
翠翘下楼去找东珠,远远看到年碧君过来,翠翘就叹了一口气。这样狐媚的女子,连女子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恨不得也生出那样一段风情,令众生颠倒。
等走得近了年碧君对翠翘微微一笑,翠翘偏起头来回了她一笑,暖得如冬日太阳,可那笑里又射着异样光彩。她看到年碧君手中托盘里盛着些咸味的鸳鸯酥,翠翘说:“四爷喜欢吃甜食。”仿佛看出年碧君的尴尬,她笑着说:“他有许多坏习惯。”
年碧君说:“吃甜食也不是什么坏习惯。”
不不不,他的确有许多坏习惯。他看奏折的时候,最好不要去烦他,他喜欢临摹,不喜欢描画。他有时候生气,大声吼你,并不一定是真的生气。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很奇怪,倘若他主动来与你示好,一定不要拒绝。他向来不太会说好听的话,但旁人对他的好,他都会记得,加倍地还回去。
翠翘很想讲给她听,可这样贸然说出来,仿佛有什么企图似的。与四爷相处的时间不过二年,可仿佛想是要把什么都经历过,生老病死。年碧君这日站在她面前,翠翘竟有些嫉妒她——因她与他有将来。雪地里看得久了,如白光灼伤眼眼,翠翘觉得火辣辣地刺痛。再一闭眼,眼里竟湿了,可脸上还维持着刚才的笑,显得不伦不类。
花圃中那边,游廊不过十步的距离,她看到四爷站在那里。树枝与梅花交错在花圃里,影影绰绰,挡住二人的视线。四爷手上挂着一件紫貂裘衣,缓缓走过来,将裘衣披在婉兮肩头,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冷的天,这你也能忘了。”
虽然今晨雪已停了,但她只着了单衣,未免有些冷。四爷手指滑过她的肩头,触到冰凉一片。翠翘心里却是极暖的。她低下头去,或是他刚才拿得太低,衣衫下摆在地上沾了些小雪珠子,星点一样的散在紫貂毛滚边上,可再白仿佛都透着些青色。
纵使这样,她还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那样温柔细语,令一旁的年碧君窘得不知所措,仿佛闯入别人的世界,红着脸欠身退开了。四爷拉了翠翘的手,笑着说:“走吧,我也去听戏。”
翠翘扬了扬头,问道:“你不上去了?”
四爷说:“没意思,我陪你听戏。”
翠翘心下一动,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说:“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
四爷乐了,有意思,他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逗她说:“我偏要待你好,如何?”
翠翘呵呵地笑了起来,扣着他十指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漂亮弧线,摇来摇去,她脆声说:“那我们听戏去!”
四爷笑了起来。
两人携手前行,四爷走在前面,翠翘拖住他步伐,闹了一会,翠翘问道:“那……你说年姑娘怎么样?”
四爷问:“什么怎么样?”刚才在园子里,年羹尧也突然对他说起年碧君的事情来。说是去年原本是让她进宫选秀的,年家是汉军旗的,还未入宫便落了选。皇上选透多半以德行为先,以血统与家族为重。像她这样美貌又有些小聪明的女子,处处受人排挤,想必也是情理之中。
年羹尧说:“她年纪也不小了,我年后要进川上任,这番把她从老家叫到京城,想为小妹谋一良媒,一来我好放心上任,二来她终生有个依靠。”
四爷把一段话复述说给翠翘听,翠翘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府上的侧福晋不是还空着么?”四爷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她。那时,两人并肩而行,手指无意无间地轻轻勾着,四爷仿佛有点生气,用力勾了一下翠翘的手,引得她注意。
翠翘放开了他的手,正色说:“朝廷的事,本来我不想多嘴。我听十三阿哥说,皇上近日对太子越发看不顺眼,八阿哥也在培养自己的势力。皇上封了你亲王,虽然是好事,但是树大招风,你也要为自己将来谋划谋划。十三阿哥娶了东珠,我阿玛自然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年羹尧也不错,姻亲关系尚可拉拢。还有,上次十四爷在木兰举荐给你的隆科多,他们……”
四爷停了下来,说:“说这些做什么。”翠翘见他似有不快,忙说:“我……我也是为你好。”他后来真的生起气来。
戏台看戏时,他整个人沉默起来,仿佛听得入神。后来,年羹尧找到四爷,拉着他去喝酒,他也没有拒绝,倒是不再理她了。
马尔汉和淳敏傍晚就回府了,合计着年轻人总有些话要说,留了翠翘在年府里与东珠说话做伴。翠翘等到二更天回府,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风吹得脸上生痛,再晚天上下起小雪。
天光暗了下来,天上倒亮起来,深蟹壳一样的青色,无星无月。翠翘一个抬头,这样的天色,仿佛许久之前,她站在四阿哥府里的那一回。他为她提来鞋。
十三阿哥显然是喝醉了,走路裂歪歪的,一手搂住东珠的肩,嘴里说:“东珠,我没醉,真的没醉。”
东珠简直扶不住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回头对翠翘说:“让四爷送你回去。”
没得到翠翘回话,东珠扶着十三阿哥上了马车,马车帘子放了下来,十三阿哥的闹嚷仿佛隔着些距离,咕嘟咕嘟的,不再清楚。
翠翘听东珠回答着:“好好好,你没醉。”
翠翘心里生出些暖意,在风雪天里,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这样的幸福那么简单,仿佛唾手可得。
翠翘站在年府门前,赤红色的大门上镶嵌着九排铜球,院子里灯火照在那些铜球上,那些红色的黄色的光线在无数个铜球上转过去又转过来,异样的热闹。只有她站在这里,一个人,寥落地。
不多一会,年羹尧跟在四爷后面出来了。四爷仿佛也有些醉意了,也许是她醉了,他身上的浓烈的醇酒味道,散入空气中,钻到她身体里来。那种热辣辣的气味,熏得人异样安心。
四爷以为翠翘随着十三阿哥走了,这会儿子看她还站在门外。年羹尧说:“姑娘怎么还在这里?”他向里面高声叫了管家的名字,说是要备车。翠翘向四爷望了一眼,他也望过来。
四爷心想:“说让我送你回去啊。”翠翘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要送她回去,想他是生了她的气,倒也不阻止年羹尧。两人就样僵持着。
年羹尧叫了许久,并不见人来应。四爷忍无可忍,说:“不必了,我送她回去。”
翠翘长长松了口气,可听他语气并不十分高兴。她上了马车,与四爷对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光线透过缝隙射进来,黑暗里一闪一闪,谁也不和谁人说话。翠翘鼻子一酸,眼里滚滚掉下泪来,黑暗里仿佛滴到了衣襟上。她屏住呼吸,马车里只听到轮子踢哐踢哐的响声,有节奏的一响一响。
四爷疑惑自己是否听到她的哭声,好像只是感觉到了,并不十分确定,他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坐直了。偶尔路过大户人家门外时,高悬的灯笼,微软的光线自帘外射进来,一丝一丝打在她的紫貂毛裘衣上。四爷忍不住问道:“冷不冷?”
翠翘只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的一声。这一声还等了许久,因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说话,她嗓子里很干,咳嗽是不能够的,只得压抑住声线,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一个颠簸,帘子向空中一抛,抛起一个大三角形来,那样暗暗的光线照在谁脸上都显得苍白,可令四爷心痛的是她腮边的泪,他看到了,冷冰冰的挂在那里。四爷坐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去,像旧时任何一次坐马车时一样。翠翘扭捏了一下,仿佛是怕他知道她在掉眼泪,总要问起为什么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四爷说:“嗳,我也搞不懂你了,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还对我说那样的话。”本来就要干掉的眼,再掉了下来。四爷抬起手去抹她的眼泪,缓缓说:“从一开始,好像我都在不断地向你要,要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注。我从来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我只是想将你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喜欢着,你心里怎么想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现下在我身边,我好像着了迷一样。虽然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可是,真的,真的,你不知道,大概说出来你也不相信。” 四爷顿了一顿:“我原以为将你留在身边,我就会满足,可是如今越发贪心。你不知道,我……”
翠翘猛然将耳朵捂了起来,泪水掉得更厉害。四爷说:“这些话让你这样难堪吗,你那么不爱听么?”
“不是那样的,因为——我们并没有将来。”
“我不信,我偏不信。”他伸手去拉开她耳边的手,四爷说,“我只相信命运在自己手中,我要许你一个将来。”那样情深似海的诺言,听得翠翘怔了一怔。她相信他。
……
康熙四十七年,上元节。
一年到头宫里沉闷,端看着热闹过元旦、新年、上元节。宫里提前三天便在张罗。
上元节这一天,翠翘在宫里倒见着胤禎了。翠翘与淳敏坐软轿过咸和右门时,他从乾清宫月华门出来,只望了一眼。轿子一转,便看不见了。东珠进宫,翠翘与她到钟粹宫,见到保定。并不突然,他仿佛站了很久,等在那里。保定笑呵呵地递过一个小包裹给翠翘。
东珠夺了过去,问保定:“这是什么?”保定饶头说:“雪莲花。”东珠一愣,保定说:“十四爷说主子身子不好,让我给送来。”翠翘默然不语,幸亏后妃在钟粹宫里抹牙牌,一声一声地响,并不觉得尴尬。
翠翘去景阳宫陪良妃听戏,正一出热闹的折子戏《红拂传》。红拂思量着要与李靖夜奔,那台上小生直唱道——霜天晓角,金猊烟默,将那柴门半合,气腾腾一声哎哟……
正唱到此处,那景阳宫门处走来一群人,却德妃与四福晋端琳,翠翘突有种正襟危坐之感,任台上热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宫女送来蜜枣,翠翘喜欢食甜,不由得多吃了些。端琳却只嚼了一口。德妃问:“不合口胃?”
端琳说:“甜得发腻。”
德妃方笑着说:“这倒是奇了,你以前不是喜欢吃甜食么?”
端琳面上一红,只说:“皇额娘说的那时还未出嫁呢。四爷不喜欢吃甜食,慢慢也就不那么喜欢了,久而久之,也觉得怪腻人。”
翠翘只听得心中发紧,像被人猛然掐了一下。那蜜枣卡在喉咙,咽不下去。
那日在江南游玩,吃一种糯米夹沙饭团。比这蜜枣还要通透的黄褐色饭团,中间用肉片卷起夹沙,如菱角花一般模样,煞是好看。翠翘喜欢吃那甜津津的饭团,独余下中间肉卷,又觉得暴殄天物,磨着四爷让他吃尽,彼时不过仗着他宠她。他只是含笑,便默认他也喜欢吃,那里记得问他是否爱吃。她尽知他的过去与将来,翠翘以为自己应当是了解他的,而今却发现并不,心兀自凉了半截。
这日里恹恹,再打不起精神来。
晚上吉时,午门外是要放烟火的。东珠与翠翘去午门上观看,那些烟花如花般在头顶上绽放,一瞬又逝,轰隆隆声声乱响。
东珠对翠翘大声吼了一句,翠翘愣了一愣,说:“大声点。”
然后断断续续听到东珠说:“我——要——当——额——娘——了——”那烟火自空中爆开,五色的花开在东珠笑盈盈的脸上。两个人高兴得抱在一起。
翠翘说:“十三阿哥知道吗?”
东珠没有听清,问:“什么?”
翠翘比手划脚地说:“十三阿哥知道吗?”
东珠窃笑道:“还没告诉他。”
正说着,十三阿哥上了午门,他自乾清宫里来,穿了朝服,带着朝珠。宫里的规矩,这日晚间要去向皇上的后妃们请安。他才一眼转呢,东珠便不见了。德妃说东珠今儿在长春宫请安时,身体似有不适,他便来寻她,见她和翠翘在午门上有说有笑。
十三阿哥问:“看了太医没有?”
东珠说:“看了。”低眉偷偷地笑,暗暗向翠翘抛去一个眼神。
翠翘说:“恭喜十三阿哥。”
他憨笑,以为为着这喜庆节日,回说:“同喜,同喜。”
东珠与翠翘不由得笑弯了腰。
后来烟花渐渐少,也不那么吵了,倒是人潮声鼎沸起来。长安街灯火如昼,照得半边天都发红。四爷也来了,见了东珠先是笑了笑,低声对十三阿哥说了几句话。四爷适才来这里的路上,见着御药房的方太医。
十三阿哥对着东珠眨了眨眼,扬起笑,来拉东珠的手,直问道:“真的吗,我要做阿玛了?”
东珠笑着点头,十三阿哥孩子气地笑起来,抱起东珠直转圈。看得翠翘一惊一乍,忙拉住二人说:“小心一点,可不比平常。”
十三阿哥高兴得忘了,忙放了东珠依然还在嚷嚷:“我要做阿玛了。”
翠翘说:“知道了,知道了。”
十三阿哥他倒不厌其烦,又对四爷说:“四哥,我要做阿玛了。”
四爷亦笑着说:“没见过谁当阿玛像你这样的。”
十三阿哥问东珠:“想吃什么?”这会儿要天上的星星,只怕也要捧到她面前来。
东珠指着长安街的方向说:“冰糖葫芦。”倒并非真的想吃什么,只是觉得热闹也想凑一凑。
可今时比不得往日,十三阿哥去午门下挑了几个侍卫随行。
东珠说:“这样去逛还有什么意思。”
翠翘先笑道:“只怕明儿我来看你还要三批四审。”十三阿哥固执起来,倒和四爷有些相像,果真是兄弟。他后来妥协,侍卫还是要跟着,只是远远跟在后头。
那花灯如海,琳琅满目。翠翘与东珠走在前面,四爷与十三阿哥跟在后面,并不着急,慢慢地走。
四爷对十三阿哥说:“以后就有责任了,可别随着性子做事。”
十三阿哥腼腆地笑,说:“我一辈子都会对她好。”
四爷拍了拍他的肩,笑他的孩子气。
彼时,听得翠翘叫他:“胤禛,胤禛,快过来。”
四爷望过去,她站在街心里。她拿了一只八角灯笼跑过来,问他:“这个好不好看?”因为跑步的关系,额前头发微微有此零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冰冻,四爷脸上荡漾温柔笑意,耳边只适才十三阿哥说的那句——我一辈子都会对她好。
他直盯着她轻轻说:“好看。”
好像在说她好看一样,翠翘抿嘴一笑,半是娇媚半是愉悦,低声说:“呆。”她转身去寻东珠。
他后来送她归家,只得他们两个,他从来没有与她这样单独地并肩而行,又是这样宁静的晚上,怎样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举手投足都别有风味。
翠翘问:“你说十三阿哥会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她偏头正对上四爷欲说还休的神情,他随即笑道:“还早着呢。”又说:“若是男孩,他们那一辈应是弘字辈。”
婉兮说:“弘?弘历、弘昼、弘时?”
四爷说:“都不错。”
翠翘心里暗暗地笑了起来,她笑道:“你可要记牢,等有一日,那些妖媚女子巴巴地来缠着你,你好一个一个给孩子取名字。”
她此刻停了下来,站在他的面前,朗朗地笑了一下,见四爷并不说话,表情倒是严肃起来。翠翘也笑不出来了,幽幽地说:“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女子,很多,很多。”
仿佛为着掩饰,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送她前到府门前,翠翘说:“我回去了。”她才一转身,四爷突地叫住了她,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直至转过街角时,翠翘见胤禛还站在原地。她蓦地心惊,他想对她说什么?突忆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在时空里去到的雍正五年。翠翘慢慢转过了身,她站在长街的尽头,她那晚穿了一袭月白色旗装,像游历尘世的仙子。其实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对方的眼,可仿佛更能看清对方的心,翠翘知道他要说什么。
倘若改变历史会怎么样?
遭天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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