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伤
1935年2月,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举行格鲁吉亚诗歌节,帕斯捷尔纳克的老朋友,诗人塔比泽、亚什维里、奇科瓦尼、列昂尼泽等人都从格鲁吉亚前来参加盛会。2月3日,先在莫斯科开的会,2月9日又在列宁格勒开了大会。
帕斯捷尔纳克与季娜伊达一直陪伴格鲁吉亚的朋友们。他们作为主人在列宁格勒引导南方客人们参观名胜古迹与游览。
季娜伊达已经18年没有来到此地了。故地重游,别有情趣,她想起了童年的往事和早年的初恋。
有一天,她对塔比泽的夫人说:“这家。北方旅馆’我太熟悉了。”她15岁时,身穿学生装常来到这里和尼古拉·米利廷斯基幽会。
季娜伊达没有想到塔比泽夫人会把她俩的悄悄话转告帕斯捷尔纳克。这一下子触动了帕斯捷尔纳克的旧日伤口。自从季娜伊达与帕斯捷尔纳克相识之初,她把自己与米利廷斯基的关系告诉他以后,她就感到帕斯捷尔纳克极其憎恨她那位年长的表兄。季娜伊达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过去就不如此对待。
几年前,帕斯捷尔纳克与季娜伊达从高加索回莫斯科以后,米利廷斯基的女儿卡佳给她送来她少女时代留着两条小辫的相片。卡佳当着帕斯捷尔纳克的面说,他父亲临死时,要求她把这张相片交还给季娜伊达,并告诉她,季娜伊达是他一生中惟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季娜伊达很珍视那惟一的一张少女时代的相片。
可是过了不久,相片不见了。季娜伊达怎么也找不到,帕斯捷尔纳克承认是他把相片销毁了,因为他看到那张相片,心里就不舒服,感情就受不了。一张相片对他如此刺激,更不用说塔比泽夫人转告给他的一席话了。
帕斯捷尔纳克病了,神经有些失常——夜里不能睡觉,生活也不规律,动不动就哭,常常提到死。季娜伊达带他去治疗,但无效。
1935年夏,季娜伊达又陪同帕斯捷尔纳克到扎戈良卡别墅去避暑,尽力安慰他,但病情不见好转。
季娜伊达不能理解,一个爱她的人怎能不体谅她的过去?
原来帕斯捷尔纳克的心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
开会与省亲
法西斯乌云聚拢在欧洲上空,世界文化界人士筹备召开国际会议支持反法西斯的文化力量。时间定于1935年6月21日至25日,地点在巴黎。苏联派出以谢尔巴科夫为团长的文化代表团,成员中有科里佐夫、爱伦堡、托尔斯泰、吉洪诺夫、塔比泽、科拉斯、潘菲罗夫、伊万诺夫、拉普希、基尔雄、卢普波尔、米基坚科。
有一天,苏联作家协会派人到扎戈良卡别墅来找帕斯捷尔纳克,请他紧急赶赴巴黎出席大会。帕斯捷尔纳克说,他在患病,无法出席。但作协一定要他去,说这是领导的决定。他给斯大林的秘书波斯克列贝舍夫打电话,要求解除他这次出国任务。
“如果爆发了战争,征召您入伍,您去不去?”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
“当然去。”
“那么您就把这次活动看成是征招吧!”
季娜伊达劝他去,并不是因怕波斯克列贝舍夫,而是想让帕斯捷尔纳克换换环境。出席会议,会见外国作家,或许能调整他的情绪,使他的病症有所缓解。
第二天晚上,一辆汽车开到扎戈良卡别墅。来人让他乘汽车去时装店试出国新装,帕斯捷尔纳克确实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急急忙忙让帕斯捷尔纳克出国是有原因的,他的作品早为欧洲读者所喜爱。
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筹备处的法国作家们希望苏联作家代表团中有帕斯捷尔纳克与巴别尔,便把自己的愿望提交给苏联驻法大使馆。作为大会的筹备处成员之一的爱伦堡立刻电告莫斯科,请补派欧洲熟悉的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和巴别尔。于是莫斯科就临时在代表团中又增加了他们二人。
帕斯捷尔纳克与巴别尔路经柏林时,停留了数小时。帕斯捷尔纳克的大妹约瑟菲娜得知这一喜讯后,立刻和丈夫一起从慕尼黑赶赴柏林。
兄妹相隔已12年,终于在柏林见面了。约瑟菲娜感到奇怪的是鲍里斯精神极其颓丧。大哥进了屋,没有说几句话就想睡觉。
后来,她才知道大哥患了抑郁症。大妹建议鲍里斯在柏林住一宿,可是大会的安排使他无法逗留。帕斯捷尔纳克当天就和巴别尔赶火车去了巴黎。
约瑟菲娜看着鲍里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不敢相信坐在她面前的是她敬爱的、博览群书的、写作严格的、当年令她肃然起敬的大哥。
约瑟菲娜和她丈夫把鲍里斯送上火车。他们希望他在归国途中到慕尼黑来一趟,看看日夜思念他的双亲。
“爸爸,妈妈,小妹……都在慕尼黑等你!”
他们没有想到鲍里斯的回答竟是:
“我这个样子怎能去见他们呀!或许明年我再来一次——专程拜见二老……”
火车开了。约瑟菲娜噙着眼泪望着大哥悲戚的形象远去了。
约瑟菲娜的丈夫朝鲍里斯喊了一句:“快躺下睡觉吧!”
“是啊……如果我能睡着就好了……”
那竟是她们兄妹最后一次见面。
帕斯捷尔纳克抵达巴黎时,大会已经开始。他把自己在路上写的一篇法文发言稿拿给爱伦堡过目。爱伦堡认为帕斯捷尔纳克使用的是上一世纪的法国文学语言,如今没有人这么讲话了,而且内容也不合适,因为其中主要谈的是自己最近患的失眠症、神经衰弱等,发言稿结尾才有几句关于诗歌的论述。爱伦堡让帕斯捷尔纳克根据草稿的最后几句发挥一下,说说自己对诗的看法。
7月25日,这是大会闭幕的前一天。帕斯捷尔纳克拖着行动不利落的腿,登上互助会大厅的讲台。他的讲话由法国著名作家马尔洛翻译。马尔洛先介绍说:“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一位诗人。”大会报以热烈的掌声。帕斯捷尔纳克发言之后,又用法文朗诵了爱伦堡为他翻译成法文的他1922年写的一首诗《人人如此开始》。
人人如此开始。两岁左右
挣脱妈妈的怀抱,冲向黑暗中的旋律
咿咿呀呀,唧唧喳喳——
三岁了,有了言语。
懂事也是如此开始
隆隆作响的涡轮机,让人感到迷离。
是母亲又不像母亲,是你又不是你,
说是家乡——竟是异域。
坐在丁香花下的长凳上,
如果真的不偷儿童的东西,
那么可怕的美又该怎么办?
如此产生了种种怀疑。
如此也形成了恐惧。
如果他是浮士德,如果他有丰富的想象力
他怎么能让星星高不可及?
如此便有了茨冈人的行迹。
也许在这里,在篱笆上边,
本应是房屋集聚,
突然间,海洋浮现出来,像一片叹息。
如此有了诗的韵律。
夏夜带着实现愿望的祈求——
掩盖了燕麦的田地,
他用你的眼睛怒视朝霞。
如此对太阳便产生了敌意。
人人都是如此开始诗歌之旅。
帕斯捷尔纳克的发言博得会场经久不息的掌声。
帕斯捷尔纳克很想留在法国治病,但被代表团领导拒绝。8月4日他随部分团员,在团长谢尔巴科夫率领下,路经英国乘苏联轮船回国,在列宁格勒登陆。
帕斯捷尔纳克经过德国而没有去探望双亲,这事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随着年龄趋向老化而越益感到沉痛。
他在柏林换火车,父母在慕尼黑。自1923年在柏林见过父母之后,他们已经12年没有见面了。父母以为儿子一定会去看望他们,可是他没有去。“当时出于一种愚蠢的自尊心,我没有去。”
帕斯捷尔纳克解释说,“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那副可怜像,那种萎靡不振的样子……”
过了不久,茨维塔耶娃得知帕斯捷尔纳克没有去看望老人,非常气愤。她毫不客气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乘火车从母亲身边经过,让老人白白等了12年,这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就是杀死我,我也想不通。让母亲白等了——她也想不通。这事已超过我理解的极限,人的极限。在这方面,我与你恰恰相反:我会背上火车去和她见上一面(虽然,我可能也怕见面,见面也不见得令人高兴……)。”茨维塔耶娃接着写道:“……现在该你自圆其说了——说什么只有。这类人’才能干出。这类事’。你的歌德,当年没有和席勒告别,足足有10年没有去法兰克福看望母亲——目的在于保留时间创作第二个《浮士德》——还有别的事,但(括弧”——进入74高龄的他竟勇于去恋爱,还决定结婚——这种做法他就不顾保留。心脏’(体力)了。在这方面你们都是不惜挥霍的人……因为你们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治疗一切,那种办法就是恋爱……(治疗自己的一切,心神不安的一切,如自身的非人类的东西,内心神圣的东西)……”
多少年后,1950年5月加日,帕斯捷尔纳克写信给茨维塔耶娃的女儿阿丽阿德娜回答这一问题时说:“……我去参加反法西斯代表大会时……路过父母居住的地方……我不想见到他们,因为当时我认为自己的面目可憎,羞于见二老。我当时深信,将来有机会能以更无愧的样子去拜见他们,后来二老去世了,先是我母亲,后是我父亲,就这样,我们再没能会晤……这事压了我一生,太沉重了,但我向你发誓,出现这种事绝不是因为我不关心他们或不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