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逸,我以为只能凭感觉去悟知;要想捕捉到它难于上青天。它不是辞典里能查到的那个有定义的“辞语”,是难以形状的灵性或风骨。
我的众多朋友之中,真具有飘逸气质的极少,聂绀弩可算一个,再想一想,还有一个蔡其矫。当然,还有别的一个两个,不会再多了。
本来我想用“隐逸”这个词语来概括这种飘逸的风骨,但是我对“隐逸”两个字一向厌恶,总觉得有相当多的自命隐逸的人是沽名钓誉。鲁迅早已讽刺过这种人。聂绀弩或蔡其矫不是隐逸者。
意大利有几个被称作“隐逸派”的诗人。我知道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因为既是隐逸,就不可能合群或成群,结伙成队还算什么隐逸?其实,意大利的这几个著名隐逸派诗人,从人到作品都并不消极,不是出世的闲云野鹤,他们大多倒是忧国忧民之土。我觉得“隐逸”二字似不能真正概括他们的人品和艺术特征。蔡其矫的不少诗确有点蒙特莱和夸西莫多的诗的情味。这只是我的感觉,从没有说过。
隐逸是要脱离尘世,把自己藏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美妙的地方。而我说的飘逸不是弃绝人生,而是在人世间修炼诗的灵性。飘逸的境界虽然时隐时现,却不是什么幽灵。不论聂绀弩还是蔡其矫,以及其他类似的人,他们获得飘逸却不是追求出世的玄虚。飘逸是一种生命与审美的升华的状态。
我是“四人帮”垮台不久第一次见到蔡其矫的。一天晚上,一位后来成为赫赫有名的朦胧派诗人带他来我家。那时,我缩在斗室之中,悄悄地整理着在咸宁干校写的《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那些诗稿。蔡其矫给我留下一册诗稿让我看看。当时我还没有感到他的飘逸,他的体态是一条结结实实的汉子。在这之前已经听说过他1938年就去了延安,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老革命。怎么也不会凭空把“飘逸”两个字安在他头上。那时候,说一个人飘逸,等于说他不革命,游离在阶级斗争之外。蔡其矫绝不属此类人。
当天晚上,我就把他的诗咀嚼了足有三五遍,他的诗,猛地一下震惊了我的蛰伏的灵魂,他的诗不是用当时流行的那种规范的辞句写的,是一种我多年没有感触到的清新而亲切的境界,完全是另一个新的词语世界。写得那么自在、自然,所有的辞语都在流动,是透亮的,似有深远的钟声飘荡着,是从海底升起的波浪。这些诗,有的后来收在《祈求》和《双虹》两本诗集里,诗大都不长,但写出心灵的一次次搏动和生命一明一灭的闪光,其中《波浪》、《珍珠》、《风中玫瑰》、《回赠》等,还有一首较长的《玉华洞》,至今给我贸下了奇遇般的印象。
近十年来,天南地北到处有蔡其矫时隐时现的身影。他总是突然降临在我的寒舍,呷几口茶,吸一支烟,没头没尾地谈谈诗。渐渐地我从他的诗和他的生命之中,感触到了一种艺术的氛围,就是前面说的那个飘逸的风骨。在西藏,他写了一些很有分量的大诗,对蔡其矫来说,“大”并不是指题材重要,结构庞大而言,他写出只属于大自然的那种神奇而浑朴的大境界。
我总觉得一个诗人能够飘逸起来,是极难达到的境界、能以飘逸起来,就得从心灵里排泄出那些缠人害人的堵塞心胸的杂念。说一个人有修养,常说他“道行深”,用在蔡其矫身上是相当的恰当。我曾把这些”道行”的话,对聂绀弩说过,我说他聂绀弩已修炼成精了。他眯着他那双真正朦胧了的眼睛,望了我好久,摇摇头说,“其实,我真正还不知道什么。”我说他的诗写得脱俗,已自成一家,他说,“我还谈不上是写诗。我刚刚才学了一点,还不是真正的诗,你们常说的那种诗,我写不来。”他讽刺了我一顿。
蔡其矫多血质的面孔上泛着一抹温厚文静的微笑:他的微笑也具有飘逸感。对我的诗,他偶然也提示几句,说有的诗写得过长,要短点,凝练些(曾卓对我也说过这个意思的话)。在他的启迪下,这一年多,我写了二三十首短到三行五行十行八行的小诗,得到他“可以、可以”的赞赏。但我的诗还是飘逸不起来,虽然小,仍是沉重的。而蔡其矫的大诗,也是飘逸的。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诗只在某种升华或净化的过程中,一时难以修炼到飘逸的那个净界。蔡其矫的诗飘逸中还具有凝练和严整的艺术构思。这功夫,我得赶紧趁生命里有血热时修炼,否则只能当一辈子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