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兄:
今午接到你的信和文章,我默默地诵读了两遍,字字闪着血泪的激光,直穿透我这颗坚硬如铁石的心(坚实是由于布满了一层层的伤疤),我又一次感到哭泣的庄严。几十年来我从不哭,不流一滴泪;但我懂得人生的屈辱和悲愤,以及仇恨在心里盘曲如须根的那种只能在生命内部生长的姿态。宽儿从深深的胸腔里咳出的音响是他诗的生命的存在和脉息,他咳出的诗正是苦难的中国心胸里的哀伤和痛楚,如听雷声,如听心跳,如听控诉,如听天问。宽儿本是个美丽的人,高挺的身躯,亮丽的眼睛,他的诗也本该如他的形象令人欢快,但他竟然活得如此扭曲,如此地被活活埋没,被如此无告地摧残。诗只能在他纯洁的心胸间憋闷一生,回荡和奔突几十年。这种痛苦的体验我经受过,你也经受过。因此我们的诗,几乎没有一首不带着血迹。血,是咳出的啊!
这是这一段历史最真实的心声和心电图。我十分感激他和他的诗。宽儿咳出的诗,充满了你和我的悲伤,谩透了几代人的血泪。后人(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会从宽儿的诗里读出我们这段历史的咳声心声。宽儿的咳声比金斯堡的嚎叫还要撕裂人心。他的诗集一直摆在我的床头,如一尊素净的碑石激励着我。当今的哪个诗人和他们的诗韵,都不能替代宽儿的诗和他的令历史心疼的这一声声的咳声——咳声,是奇特而庄严的大韵律。此刻我不想详述我对宽儿诗的评价,只能吐诉我的这点悲痛。或许有一天,能冷静地进入宽儿的每一首诗之中,说说我具体的感触。现在还不能。那天我的确是带着病痛去文采阁开会的。每年到八九月间,我就犯过敏性的鼻炎,同时发作口腔呼吸道炎症,打嚏喷不止,声震屋瓦,令别人听起来十分的难过。直到近两三天才真正缓解过来。几十年的灾难留下的深重的后果,也可以说是后遗症,直到70岁之后才渐渐严酷地显露了出来。但我能坚忍地活下去。我祈望你也好好保重身体,再活十年廿年,好看看这个世界的一幕幂过场。最近陕两作协邀请全国一峰诗人到西安开朗诵会,我不想去,问过沈奇,他劝我不去。我只会依照自己的性情(人的、诗的).随心所欲地读诗,不会表演性地朗诵。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判西安一趟,除你之外,还有几个老朋友老同学想最后见见面。沙陵是—个,十分想念他。
我在北京的诗界一就是个不合群的“异类”,不愿掺和什么,只求得自在,活得清清白白,与你在西安的境况相同。10月之后应约写自传,但愿身体能支持下来。今明两年我的运命出现一些好兆(但愿不是回光反照),能出几本书。几十年来,我虽然有点孤单,孤傲,但问心无愧。有愧的只是满意的作品太少了。
宽儿的诗,时间将会证明,它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它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真实,不掩饰,不回避,直面历史,直面人生。那些假诗,迟早会败落的。你的文章,光明日报如不能刊出,我当介绍到(中华散文)或《人民文学》去试试。我写一篇短文一块交给编者,看行不行?天黑了下来,眼睛不灵了。匆匆搁笔。
全家秋安!
愚弟 牛汉
1997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