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指的是1973年秋天我写的《悼念一棵枫树》。
每首诗应该都有自己的故乡,这个命题我以为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的大部分诗却很难找到它们的出生地,它们是一簇忽明忽暗的小火花,是一阵夹带砂粒的风,是一个遥远的彩色的图像,是无人安葬的孤魂,是梦游者面前的一束白光,是一个嗥叫的厉鬼,是一羽升天的翅膀。寂寞和孤独有故乡吗?在哪里?希望的故乡又在何方?我们只能说,它们在人间最隐秘的角落。但是有一些诗,它们的出生和经历的坎坷的命运,我都一清二楚。作为作者我与它们几乎是同体的生命(卡夫卡有过这个神奇的体验)。几十年来我深深怀念自己的故乡,也深深怀念我的许多诗的故乡。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还是诗。
《悼念一棵枫树》发表之后,得到了好评。论者说它的象征性很明确,是怀念某一个人的,也有人说是悼念许多令人敬仰的英灵。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要象征什么,更不是立意通过这棵树的悲剧命运去影射什么,抨击什么。我悼念的仅仅是天地间一棵高大的枫树。我确实没有象征的意图,我写的是实实在在的感触。这棵枫树的命运,在我的心目中,是巨大而神圣的一个形象,什么象征的词语对于它都是无力的,它也不是为了象征什么才存在的。当然,血管里流出来的是热的红的血。当时身处绝境的我的心血里必然浸透着那段历史的痛楚和悲愤,的确很容易引起人们的联想。树的被伐和它的创痛,我感同身受。那时我失去了一切正常的生存条件,也可以说,卸去了一切世俗的因袭负担,我的身心许多年来没有如此地单纯和素白。我感到难得的自在,对世界的感悟完整地只属于自己了,孤独的周围是空旷,是生命经过粉身碎骨的冲击和肢解之后获得的解脱,几乎有再生的喜悦。这喜悦默默地隐藏在心里。
从199年9月末到1974年12月的最后一天,我在湖北咸宁干校一直从事最繁重的劳役,特别是头两三年,我在连队充当着“头号劳力”,经常在泥泞的七上八下的山间小路上弓着腰身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车,浑身的骨头(特别是背脊)严重劳损,睡觉翻身都困难。那几年,只要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总要到一片没有路的丛林中去徜徉,一座小山丘的顶端立着一棵高大的枫树,我常常背靠它久久地坐着。我的疼痛的背脊贴着它结实而挺拔的躯干,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竖直起来。生命得到了支持。我的背脊所以到现在(年近70)仍然没有弯曲,我血肉地觉得是这棵被伐倒了20年的枫树挺拔的躯干一直在支持着我,我的骨骼里树立着它永恒的姿态,血液里流淌着枫叶的火焰,枫树伟岸的姿态令我敬仰与感念不已。一到初冬,它宽阔的掌形的叶片映着阳光燃起了赤忱的火焰。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艳的树叶。我几次写信给在北大荒劳动和学木刻的儿子,让他来看望这棵枫树,希望他把它的形象画下来。但时机不凑巧,没有能来。后来他来了,枫树已经被伐倒一年了。
一天清晨,我听见一阵“吱拉吱拉”的声音,一声轰然倒下来的震响,使附近山野抖动了起来,随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枫香味。我直感地觉得我那棵相依为命的枫树被伐倒了……我立即飞奔向那片丛林。整个天空变得空荡荡的,小山丘向下沉落,垂下了头颅,枫树直挺挺地躺在丛莽之中。
我颓然地坐在深深的树坑边,失声痛哭了起来。村里的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问我:
“你丢了什么这么伤心?我替你去找。”我回答不上来。我丢掉的谁也无法找回来。那几天我几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连根拔起,过了好些天,我写下丁这首诗。儿子没有把它的形象画下来,只好由我写一首诗来悼念它。我不能让它的伟大的形象从天地间消失。我要把它重新树立在天地间。
这些年,我常常怀念斧头湖边的那个小小的山丘,最初把它看作是我的一首诗的故乡,渐渐地我觉得它已成为我自己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