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飚车的摩托车与郑豪强的车擦肩而过,摩托车的声音像火箭发出的声音一样呼啸而过。摩托车唤起了郑豪强的记忆,他突然想到了过去。在招聘会上见过杨溪以后,又过了两个月,郑豪强又在公司的办公室见到了杨溪,那时杨溪刚从车间调到机关,而作为副厂长的郑豪强正好分管办公室。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郑豪强开了摩托车带杨溪到海边去兜风,那时,杨溪紧紧地抱住郑豪强的腰,郑豪强故意把车速开得很快,杨溪就越是把郑豪强的腰抱得很紧,郑豪强甚至感觉到杨溪的手指甲的力量。郑豪强那一年不到三十岁,是一个介乎成熟与不成熟的年龄,在和杨溪在一起的时候,他完全不成熟了,他喜欢那样的感觉。等到了海边,郑豪强把杨溪戴的头盔取下来时,看到杨溪一张惨白的脸,郑豪强吓住了。杨溪笑了,就举着那一张惨白的脸,杨溪的笑灿烂得金光四射,接着杨溪伸长胳膊环住了郑豪强的脖子,他们第一次接吻。那是一个漫长的,却又是短暂的吻,郑豪强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死,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他向着大海奔去,一头扑进了海水里。杨溪远远地看着他笑了,咯咯咯的声音响彻郑豪强头顶的天空。
车速慢了下来,郑豪强感觉到来自身体最深处的一股力量,他把车停到了路边的停车道上。他走下车来,倚在路边的栏杆上,美丽的绿化带就在他的眼前,郑豪强的眼前模糊了,他不知道眼泪已经布满了他的脸。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绢,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久,郑豪强就站在原地,看眼前的风景,心里却想着遥远的恋情。
郑豪强在晚会结束的前五分钟到了体育馆的停车场,他原先的车位早已经没有了,又多了很多车,郑豪强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他站在车门边上,从他站的这个地方能看到从西门出来的人。
还没等郑豪强看到多多,多多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多多似乎看出了郑豪强眼中的疑问,她抢先说:“在这个停车场有几辆宝马啊?”
郑豪强心中暗暗说了一声:鬼精灵。
多多像是听到了郑豪强心里的话似的,她冲着郑豪强调皮地一笑。
郑豪强越发从心里喜欢多多,他边开着车边说:“你知道吗?多多,你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多多听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懒洋洋地说道:“人家都说我长得像舒琪。我哪有那么老啊!”她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两片口香糖,递给郑豪强一片,“要吗?”
郑豪强被多多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他支吾着说不要。
多多自己拆开一片,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手里攥着糖纸。
郑豪强忙说:“就扔车上吧。我来收拾。”
多多眼睛望着前方,说:“我哪能这么不懂事啊,我捏着,扔我家垃圾桶里去。”
郑豪强心里叹道,现在的女孩子真是有个性。
郑豪强想起了多多刚才的话,问:“他们说你像谁?”
“舒琪。就是那个香港的演员,你不知道啊。有些性感,还看得过去。不过我觉得她不高贵,我不喜欢。”多多说。
郑豪强心里想,我真的不知道。他笑笑,又问:“你长得像你妈还是像你爸爸?”
多多乜了郑豪强一眼,说:“这还看不出来吗?我像我妈。”
郑豪强心里嘀咕了一下,还真是,乍一眼看上去多多和林涓不像,但是仔细一看又好像处处都像似的。
“是,你像你妈。都很漂亮。”郑豪强说。
“我觉得我妈比舒琪漂亮,我妈高贵,气质好,可惜我妈没有当演员,她要是当演员一定大火。”多多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车窗外。
郑豪强附和着多多的话,“是啊,是啊。你想考电影学院吗?”郑豪强问。
“不想。我没有那个天赋,也受不了那个罪。”多多说。
“当演员很风光啊。”郑豪强故意说。
“那是表面的,其实可苦了。而且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多折磨人啊。”多多说。
“当歌星呢?”郑豪强问。
“也没意思。”多多说。
“你不是喜欢孙燕姿吗?”郑豪强说。
“喜欢是喜欢。再说了,当一个歌星容易吗?多少人才出来一个。她也是要取悦别人。看看可以,不想实践。”多多说。
郑豪强笑了,说:“那你说干什么好啊?”
“你没听说吗?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多多说。
郑豪强听了这话,心里还真咯噔了一下,他想自己对现在的孩子真是不了解了。在他的眼里,多多就是一个孩子,可说出的话又不大不小的。
郑豪强问:“你和你妈说这些吗?”
“我妈?我才不说呢,我们有代沟。”多多说。
“那我和你没有吗?”郑豪强说。
“不知道,那要问你啦。”多多说着又乜了郑豪强一眼,接着又把目光投到了远方。
多多的话让郑豪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说有,显然多多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如果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郑豪强换了个话题,他问多多:“肚子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多多摇头。
过了一会儿,多多说:“快送我回家吧,我妈该着急了。”
郑豪强说:“好,好。我们现在去接你妈。”
四、爱情、癌症
一个星期内,林涓几乎没有怎么好好上班,但是,待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朱阳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林涓知道自己也不能再跟郑豪强提出与朱阳见面的要求了,她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所以,星期一的时候她决定去上班,像她过去十多年一样,认真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好好上班。
好在林涓的办公室就她一个人,她在政府机关隶属于理论研究室,她还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多年以来,她的工作环境一直是这样的。毕竟这里是政府机关,而不是某一个合资公司。
林涓按时进了办公室,她拿起抹布朝水房走去,她每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桌子,其实,办公室有专人打扫,可是林涓就是爱自己擦桌子,不管清洁工是不是刚刚擦过桌子,林涓都要自己亲自擦上一遍,只有做了这件事,林涓才能安心地坐在办公桌前。在水房林涓遇到了一个同事,那人见了林涓先是一惊,接着又欲言又止,两个动作林涓看得清清楚楚,林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冲着那人笑笑就走了。
林涓回到办公室,擦了桌子,本来她还应该去水房洗一次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了,好在办公室里有备用的湿纸巾,林涓扯了一张湿纸巾出来,仔细把手擦了一遍。她按惯例泡上了一杯绿茶,然后坐到了办公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那个乳白色的电话机。电话机放在办公桌的右上角,伸手可得,过去林涓坐定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电话机给朱阳拨一个电话。林涓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一个习惯动作,是从朱阳开始追求自己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现在,林涓看着那部电话机发了一下愣,她在心里确定了一下朱阳真的已经不在那个办公室了,她的手才没有向电话伸去。
林涓23岁那一年决定离开部队,其实那一年是她从军校毕业的第三年,应该说还没有在部队大展才华呢,但是,生活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杨溪死后留下了多多,林涓一直把多多带在身边。白天的时候,林涓把多多送到营房边上一个看果园的人家,那家女主人人很善良,自家的孩子白天都上学走了,林涓每月给那家人30元钱。晚上林涓去把多多抱回来,和自己住在集体宿舍里,也就是自己和齐丽的宿舍,晚上多多要喝牛奶,齐丽也跟着起来烫奶,那时生活得很不容易。慢慢地炮兵师的人都隐约知道了林涓和那个孩子的一些事,林涓决定离开那里。
那一年,林涓转业被安排进了政府机关。林涓没有找任何人,事实上她那样的条件还是很让用人单位感兴趣的,所以,林涓顺利地进了机关。后来在转业干部培训班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林涓在政府部门有人。林涓也不解释,不过真地来问的人很少,大都私底下猜测。就林涓自己而言,能到什么单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炮兵师那样一个极少能有个人隐私的单位了,她只希望自己今后和多多的生活是平静的,她因此恨不得与世隔绝。因为林涓的家在外地,单位给她解决了一间宿舍,那是一间16平方米大的房间,林涓用一块布把它隔成两间,里面放了一张大床,外面放一张小床,走道上可以放一个煤气灶。林涓找来了一个小保姆,就这样过起了日子。林涓一心只想把多多培养成人,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念头。她白天到办公室上班,一下班就到菜市场。她对工作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出差就行了,好在林涓当时的主任也是一个部队转业干部,他没有为难林涓,还给予林涓很多照顾。
林涓与朱阳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说起来还有些平淡。林涓进机关的时候,朱阳已经是在机关有三年工龄的“老人”了。朱阳是大学毕业直接分来的,说是“老人”,那时他也不过25岁。朱阳在秘书处当干事,在机关大楼里也算是一个打眼的人,但是,林涓从来没有见过他。后来,朱阳告诉她,他们曾经多次迎面擦肩而过,林涓一脸茫然,说,真的吗?我觉得你好像是突然一天冒出来的。朱阳的确是被林涓吸引,然后主动追求林涓的。林涓到地方以后,尽管生活条件不尽人意,但是日子真的过得很平静,多多在一天天长大,有了自己的情感,每天林涓一回到家,多多就扑将上来,一个劲儿地妈妈,妈妈的,和林涓亲得不得了。林涓总是把多多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她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我永远永远都不抛弃你。林涓有了这样的想法,也就铁了心不再恋爱,她知道几乎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初婚的时候就有一个别人的孩子。既然没有这样的人,当然也就不必去费劲寻找。所以,林涓的眼里从来不保存男人的样子。朱阳后来告诉林涓,他也是突然有一天发现楼道里走着的这个女人的。林涓清纯美丽,是一缕完全不同于古老的大楼风格的新鲜空气或是阳光纤维。这是朱阳的第一感觉。后来,看到在走道上提着暖瓶的林涓,朱阳才拐弯抹角地打听到这个女人原来是一个分到机关来的“老转”。朱阳的追求当然一开始是碰壁的,林涓的原则就是不给对方任何一点儿希望。说实在的,朱阳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坚决的回绝。那时,追朱阳的女孩不少。朱阳也因为林涓坚决的回绝而后退过,他一直是一个骄傲的男人,甚至在有些时候还有几分自负。他表现得很洒脱,很绅士。轻轻地我来了,正如我轻轻地走。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朱阳说自己在这一百多天里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涅槃的过程,结果是朱阳决定再次出击。电话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从此以后,只要是朱阳在办公室里,没有一天会忘记这个程序。后来,林涓和朱阳结婚以后,电话依然在进行,只是首先拨电话的那个人已经由朱阳变成林涓了。
林涓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手放在了电话上,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心在咚咚狂跳。接着,她想起了那个黄昏,那是朱阳第二次行动开始了很长时间以后,有一天黄昏时分,林涓正带着多多在房间里玩,朱阳来了。多多见到了朱阳,突然叫了一声:爸爸。多多喊完以后怯怯地看了一眼林涓,接着,多多又举起小脸,对着朱阳说:你就是我爸爸,是吧?这一切都发生得特别突然,林涓和朱阳都被多多的突然袭击搞愣了,两个人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多多的话音落下有五秒钟后,朱阳才猛地抱起了多多,说:是,是爸爸,是爸爸。朱阳说着眼泪涌出了眼眶,他把多多的小脸紧紧地往自己的脸上贴。那时,多多两岁多。
突然,电话机响了起来。林涓脑袋一阵发蒙,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回忆里。她看着电话机愣了两秒钟,急忙伸手抓起了电话。
“林涓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你……你是?”林涓感觉到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可是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张凯军。前两天才见的面。”
林涓本来紧绷着的身子,忽然一下松了下来,说:“啊,啊,是你啊。谁会想到大主任打电话来啊。”
张凯军哈哈笑了,是那种电影里常见的领导干部夸张的笑声。接着,张凯军说:“是这样的,有点儿情况要向你汇报一下。”
“汇报?别开玩笑了,什么事啊?”林涓说。
“能出来吗?我们医院门口有一个小茶楼,好像叫清风茶楼,我们到那里坐坐。”张凯军说。
尽管林涓心里觉得怪怪的,她还是一口答应了。
十分钟后林涓进到了清风茶楼,张凯军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这个时间,茶楼里没有一个客人,所以一眼就能看到张凯军。
寒暄了几句,张凯军就一脸严肃地说:“是关于齐丽的事。”
“齐丽?”林涓问。
张凯军说:“是啊,今天早上我到妇科查房时,王副主任,就是上次给齐丽检查的那个主治医生,女的。她跟我说,齐丽的情况很不好。”
“什么?怎么不好?孩子有问题吗?”林涓急切地问。
“不是,孩子就别说了,根本不能要孩子。关键她现在是绒毛癌晚期。”张凯军说。
“什么晚期?癌症,是癌症吗?怎么会呢?晚期怎么了?要死人吗?”林涓的脑袋一下子全乱了。
“哎呀,跟你也说不清,你也不懂医。王副主任说,如果发展得快的话,没有几个月了。”张凯军说。
林涓的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有一种不在现实里的感觉,半晌,她懵懂地问:“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凯军把茶杯往林涓的面前推了推,说:“我对齐丽说不出口,所以找你来商量呢。”
林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做手术行吗?”
“要看情况了。不过,可能要走这一步。王副主任说估计已经扩散了。”张凯军说。
“天哪,怎么会这样呢?王副主任没有跟齐丽说吗?”林涓问。
“按理她应该把实情告诉患者的。她想齐丽是我的战友,所以先跟我说了。”张凯军说。
“不能。不能。”林涓根本没有听张凯军的话,她脑袋里就想着自己不能失去齐丽,不能失去,朱阳已经离开了,如果再没有齐丽……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