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围歼战堪称速战速决,等下面的清兵惊魂甫定,组织队伍准备解救,前面早大局已定。清兵被败势冲动,只有且战且退,撤下山来。山上则得理不饶人,春山堂、长枪会并周汉城的三百人,数股人马并成一股,一路穷追猛打不舍。霍景旸见战事不利,深恐黑夜之中遭到更大损失,急忙传令,火速退到边城之外扎营。清兵接到命令,呼隆隆地,犹如潮水般退向远处去了。
墓碑镇的人马一直追出山来。周汉城担心有失,让两帮首领勒住队伍,同时命人赶紧扑灭山火。这是墓碑镇同清兵作战以来,极少有的胜仗。上次周汉城曾率人在边城战胜过一四五标之一部,不过那次参战的,只葫芦嘴那三百人而已,这一次则大不相同,三股追兵合在一起,共计有千人之众,这份狂喜的滋味,同前次的旁观者身份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尽管不久便有消息传回,说清兵并未远退,已在边城外安营,众人却也没有因此减了兴致。这时队伍调头,缓缓开回山上,欢笑声响彻山谷,经久不息。
这是八月十五晚上的事。
2
众人得胜回山,墓碑镇上自然大摆筵席庆功,到处一片欢腾景象。万延春也十分高兴,把此战有功者邀在一起,摆酒庆贺。他这时心情大好,见了周汉城,还主动提起那件事来,大笑道:“周先生,今晚一战,你是首功,这个大家都没有异议的。可我万某人功劳也不小。没有我使激将法,只怕未必就能逼得出你的妙计来啊,大家说对不对?”
周汉城见万延春并不把那场争执放在心上,心下甚慰,道:“只要大家合力同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敬堂主。”先把杯中酒干了,胸中一口浊气吐出来,真是许久也没有这么畅快过。
万延春团团敬酒,一大圈子敬下来,唯独不见李揖唐。他这时已有几分酒意了,心里不快,跟席上打了声招呼,就走出来,到峰顶上来找李揖唐。
他是堂主之尊,来李宅向来抬脚就进,谁也不会拦他。只这次不同,李宅大门紧闭,还加了岗哨,门顶上的老远就看见他了,可要过了好一会儿(万延春猜想他们一定是先去通禀了)才把宅门打开,迎他进来。万延春心里有火,一进来就每人赏了个大嘴巴子,也不说话,径直就往后边书房来,大声道:“啊哈,我们打赢了!”
李揖唐头也不抬:“我知道。”
“那庆功宴你怎么不去?”
“庆功宴?你以为高枕无忧了?”他轻轻冷笑,“总之,这几天非有必要,我不想离开这里。”
那种疑惑的感觉又浮起来了。万延春想起来,十年以前,墓碑镇刚接纳春山堂的时候,李揖唐同意把镇上其他地方都让出来,只要求保留峰顶上的这座老宅,“这里?”
李揖唐不答,转口道:“还有一件事。金标死了。”
“金标?哦,那个人。几时死的?”
“就在刚才。死得不是时候啊!今晚上打了胜仗,正是群情激昂。这场胜仗,你说是大伙儿一块儿打的,那些人却未必这么想,多半还当是他们的功劳。金标这时候再一死……总之,我已叫人密切留意着了。”
他们这儿正说着,李揖唐派去的人回来报讯,说果不其然,金标一死,葫芦嘴就炸了锅。这回还不止是他们,也有不少别的弟兄,打了胜仗,脑袋发热,也都替他们说话,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正奔内城来了,形势很有些不妙。
李揖唐道:“你看。”吩咐那人道,“你去跟刑堂说,叫他们先委屈着,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先都应下来,要再出什么事,我唯他们是问。”
那人答应一声去了。
李揖唐又道:“现在葫芦嘴那帮人占足了上风头,咱们只好先顺着他们点儿。而且,清兵一日不退,就一日是个威胁,这时候跟他们争,不是明智之举。”
李揖唐这些话,让万延春的心慢慢冷却下来了:“不错,要等眼前的事过了再说。”李揖唐提到清兵,让他想起后来又派头目过去接洽的事,就把那人说的跟李揖唐转述了一遍。李揖唐也觉得奇怪:“居然真是姓顾的带兵,这可真奇了……看情形,他还真能替一四五标做主,那样的话,他从前提的条件便不是信口开河,我们倒要认真考虑了。”
他沉吟了一会,道:“如若他真是要回家眷便罢,现在我们刚打了胜仗,倒正是以胜求和的良机。你不如再去探探他口风看。只是这事须要做得隐秘。”
万延春道:“这个我理会得。这场仗稀里糊涂,反正我是不想打,不过,周汉城前边刚打了胜仗,我们却在后边筹划着讲和,弟兄们脑筋都简单的,被他们知道了,弄不好,就把我们当做秦桧,倒把他捧成个岳飞了。”
清兵一路退出边城,就在前次的营盘旧址上安营扎寨。顾崇文从没亲历过战事,只道大军一到,自然势如破竹,不料却是当头一棒。一进了帐篷,“哇”的一下,鼻涕眼泪就都下来了。
过了一会,帐帘一掀,霍景旸拄了支拐从外面进来。顾崇文正是又痛又气,看见他来,忍不住发作道:“都是你出的好计!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跟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景旸进来,本有要紧事和他商量,见他又哭又骂,几是不可理喻,只得赔一个礼,道:“这次失利,我指挥失当,原是难辞其咎。”
顾崇文哭道:“难辞其咎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救我妻女!”
霍景旸道:“大人的心情,我自然明白,不过,还请大人稍作克制。此刻我军新败,若被人听到主将如此失态,绝非好事。唉……”他知道这位顾大人经不得吓,话只能先说到这个地步了。又说了两句保重的话,便匆匆告辞了出来。
原来,他协助顾崇文以诈谋接管了一四五标和毕得胜那一营,虽然侥幸成功,毕竟不是光明正大。靠着之前在瑞兴县强吃大户,给军队发了两个月的足饷,又使用手腕越级提拔上来一批人,让他们感恩戴德,俯首听用,才勉强维持住局面。刚开到墓碑镇时,也颇能三军用命。可等打了败仗,很多掩盖的矛盾便显了出来。毕得胜那一营还罢了,赖见诚却的是一位良将,一四五标在他手里时,训练有素,诸事井井有条,东征西战,罕有败绩,军中将士多以一四五标的番号为荣。而顾崇文接手以后,情况就大有不同,即便霍景旸能力过人,终究从未带过兵,对军队事务并不熟悉,处理起来难免顾此失彼,军中兵将,多不心服。而失利则大大加剧了这一点。前次一四五标也曾在墓碑镇败北,人人均知那次的罪魁祸首正是霍景旸,这次霍计策不售,损兵折将,这样算下来,堂堂一四五标,竟在短短几天里,在同一个地方接连栽了两个大跟斗,怎叫他们不把新仇旧恨,统统加在霍景旸身上?这个苗头,霍景旸在队伍败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刚才他巡了一遍营,见军中士气不振,更听到谣言四起,很多都在说赖标统之死,前后蹊跷甚多。他知道这征兆大是不妙,一个处理不当,立时怕便有兵变之虞。他来找顾崇文,就是为的这事,哪知顾崇文这时情绪激动,根本听不进别的话去,他只得悻悻地又走出来。
此刻他孤身一人,身边连一个同伴也无,放眼望去,迎接他的是一双双冷漠乃至充满敌意的眼神。他不由想起了何众……他的尸首至今也没有找到,而自己呢?自己又会有一个什么下场?
忽然,有一个兵向他疾奔过来。他吓了一跳,喝道:“你干什么?”
这一声倒把那人喝得愣了,忙停下来,敬礼道:“山上又下来人了,还是前两次来过的那个,要求见顾大人。”
霍景旸醒悟过来,暗骂自己居然会在这个当口惊惶失措,自乱阵脚,让开一旁道:“好,你去……”突然想起,顾崇文现在六神无主,这时候可不能见人,于是改口道:“……你去带他到我的帐里说话。”
“这……”
霍景旸道:“顾大人退下来的时候,身体有些不适,我来代劳好了。”那人不敢再辩,原路奔回去了。
这回来的仍是那个头目。他前两次来见顾崇文,霍景旸都是陪座,直到这时才知道此人身份,往上叩头道:“小人拜见霍大人。”
霍景旸哼了一声:“罢了。从前我倒小瞧你们了,没想到墓碑镇里,还真有几个人物。”
打了胜仗,那头目心里也很高兴。然欲待吐露来意,顾崇文却不在,一时拿不定主意。
霍景旸看出来了,道:“顾大人另有要事,没空见你。你跟我说好了。”
那头目稍一犹豫,道:“既是如此,跟大人说了也是一样。”于是就把万延春教他的话转述了一遍。霍景旸心里一动,暗想:此刻我军军心浮动,此事若能这样了结也好。可他走到这步田地,心中已隐隐把攻破墓碑镇当作了自己最后的寄托,如果连这个目标也失去了……他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霍大人?”
他忽然觉得霍大人眼睛里像是有很奇特的光闪了一下。
“可以。”霍景旸忽然说。
那头目喜道:“大人答应了?那真再好也没有。至于具体怎么个做法,还请大人示下,我好回复堂主,两家约定一个日……”
霍景旸摇了摇手:“不忙。我还有些话说。”
“大人请讲。”
“你们把顾大人的家眷送还来,两方就此罢兵休战,不是不可以,但时候不对。在这个时候讲和,你们墓碑镇扯足了顺风篷,名声、好处,都是你们的,可我们堂堂之师,这个亏可就吃得暴了,不等于是承认自己失败,被你们逼着签了城下之盟吗?一四五标向来威名赫赫,这件事传扬出去,将置他们于何地?顾大人和我又颜面何存呢?”
那头目听霍景旸这话,竟像是又转了舵了,忙道:“依大人的意思,该是如何?”
霍景旸冷冷一笑:“你们要讲和,我不反对,不过,怎么也得等我们把面子找回来以后再说吧。”
万延春听了头目的回报,大为愤愤:“面子?难道他要面子,我就得把弟兄们双手送出去给他杀吗?”
一旁的李揖唐沉吟不语,没有来搭他这个茬。
“揖唐,你说是不是?”
李揖唐摇摇头。他原就站在窗下,这时把关着的窗户开了,指指外面,道:“你听。”
万延春走过去。李揖唐的宅子位于峰顶,山风把底下的声响不断吹送上来。那是来自刑堂方向的喧哗声,直到这时仍未停歇。
万延春明白了:“他们?”一时颇觉踌躇,“这……合适吗?”
“只是叫他们受些挫折。正好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把他们气焰压下去了,大家都省掉许多麻烦。”
听到麻烦两个字,万延春不做声了。他厌恶葫芦嘴那帮人给他带来的麻烦。
“不过,”李揖唐接着道,“也不能单凭那个人随便几句话,我们就乖乖照做。那个官看来就是霍景旸了,此人精明诡诈,他说的话未必就作的数。我看,还是那个姓顾的更靠得住些,家眷也是他的,要他点了头,这事才算靠谱。”他把那头目又唤过来,道:“折腾了一晚上,快五更了,可你还要再跑一趟。还是那些话,但务必要当面见到顾崇文,从他那里讨一个回话来见我。此事要紧,快去快回。”
那头目应了一声,重又下山去了。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十六
却说霍景旸。他其实并没把救顾家家眷的事放在心上,跟对方提出那样的条件,纯是为趁墓碑镇求和心切,想办法先振作士气,度过眼下的危机再说。军队的问题说也简单,所有的矛盾有时只需要一场胜利就可以统统掩盖。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的私心作祟……打发了那个头目后,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觉得十分疲累,就上床休息。他哪里会想到,隔不了多久,那个人竟又去而复返了。
天刚蒙蒙亮,忽然有人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说顾大人让他立刻过去说话。霍景旸听口气不对,披衣而起,拄着拐杖匆匆就赶过来。只见顾崇文的大帐灯火通明,帐外有五六人侍立,其中一个见到他了,隔得老远就笑嘻嘻地施礼:“霍大人。”正是那个头目。霍景旸看见是他,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事情露了馅儿。
他走进帐去。顾崇文正怒不可遏,见他来了,戟指大骂:“好你个霍景旸,墓碑镇早派人过来讲和,愿意把我的妻女送回,你连提都不提,还故意刁难,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霍景旸拖着残缺的身体,连日来为他鞍前马后,总理一切,十分辛苦,现在见他丝毫不顾念此节,说翻脸就翻脸,很是觉得寒心,何况这件事上自己也不是全无道理。他性子本就强项,这时便反唇相讥道:“依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就要答应他了?”
“这个当然!他们把人送过来,就不用再打了,不用再死人了,这不好吗?”
霍景旸冷笑道:“原来如此,当初死活要打的是你,现在悲天悯人的也是你。可我要提醒一句,就算他们把你妻女交过来了,你能不能平安把她们带走,现在可还不知道呢!”
顾崇文听他不明不白来这么一句,心里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景旸哼了一声:“自从接过一四五标来,你可有操心过半点?每天就是缩在这间帐篷里,发你那些毫无用处的哀思。你伸出头去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个样子!”他越说越是恼怒,对这个人的不满,对他运气的嫉妒统统从心底里翻上来了,“我们接管一四五标,本就不够名正言顺,时间又短,来不及做更多的事来笼络人心,再加上战事不顺……我不是危言耸听,你我现在可正坐在火山口上呢!”
顾崇文吃了一惊:“你是说——军中会有哗变?”
霍景旸冷笑不语。
“如果现在让战事结束,接她们过来,她们会有危险?”
“或许有,或许没有,军队是你的,你看着办。”
顾崇文沉默了一阵,颓然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欲速则不达,但她们在山上一天,我心里就不安稳一天……唉,好了,反正也是再多走一个过场,就按你说的办。”他高声呼喝亲兵,让把那名头目带进帐来说话。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等一等。”顾崇文叫住他,“刚才你说得对,我不该把什么事都交给你来做。你伤还没好,以后,我自己来吧。”
霍景旸知道他终究是起了疑心,借此撤去自己的职权,他心中悲苦,仰天笑了一声:“多谢啊,多谢。”撑着杖,一拐一拐地出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