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忘了?您曾经说过:过惯了鞋不沾泥的日子,不想再自蹈险地。但今天,当您觉得我们有危险,却没有真像您说的那样避得远远的,相反,您第一个过来提醒我——我想,您那天说的其实是假话,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您只是还不知道,我,或者是我们这三百人,值不值得您冒这个风险。今天您主动来找我,我可不可以把它当做,在您心里面已经有了答案呢?”
老梁头仓促地笑起来。笑容是为了掩饰内心的震动。他下意识去看周汉城,周汉城正热忱地望他。
“梁老师,周汉城不惴冒昧,再次邀请。现在墓碑镇士气高昂,我不想对这样的势头视而不见,反堵死了他们的革命之心。新兵仍还以五十人为限,但在训练以后的讲课上,我想改变思路,大开营门,允许山上所有人自由出入听讲,向更多人宣传革命道理。这样的话,讲课的任务就会变得很重,我一个人绝担不下来。梁老师,葫芦嘴需要您哪!”
老梁头想显得洒脱一点儿,无所谓一点儿,但是,无论他装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禁不住颤抖了:“我……我老了啊……”
“梁老师!”
老梁头一向都能言善辩,但这时,他忽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早就已经答应了?
他没有能劝动周汉城,相反,他自己一步跨进来了。
7
这夜晚间,一四五标宿在了瑞兴县。
瑞兴是个小县,僻处一隅,突然有一个标的军队到来,自不免有许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不必细表。城内无处可以驻军,赖见诚把大队人马安排在城外。本县知县戴增德得了消息,忙忙地带人出城来劳军,一边又在县衙安排酒筵,宴请赖标统众人。这人相貌猥琐,满口不知哪里的乡音土话,赖见诚倒有一多半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酒过数巡,忽然有人来报:又有一支军马往这里来了,先头小队已到了城外,和一四五标接上话了。赖见诚一怔,听番号正是省城刘文藻的嫡系,暗想:难道走漏了风声,刘文藻先派人到这儿截我来了?转念又想:来的不过一营人,我怕他何来。当下同戴知县一起迎了出来。
这时天色早暗。赖见诚等人候了不一会儿,前面大道上响起急行军的脚步声,“咵咵咵咵”,径向这边来。赖见诚久于戎马,一听便知,不禁诧异:怎么来得这么急?问道:“管带是谁?”
身边马弁禀道:“此人名叫毕得胜。”
“啊……”赖见诚哑然之余,险些失笑。
原来这毕得胜在本省军界大大有名,人称“福将”。当年投身行伍没几天,便莫名其妙被升了军官,职责却只是在队伍每日出发以前,列队以后,最后一个远远奔来,跑到统兵官面前立正敬礼:“报告!毕得胜前来报到!”毕得胜者,必然旗开得胜之意也。从这一步开始,此人官运亨通,连获升迁,不数年居然升做了管带。“福将”之名,不胫而走。不过这两个字,多少也有瞧不起的意思在里面。赖见诚听说带兵的是他,不由得心下一宽。马弁又道:“不过这一次,好像带队的还不是此人。”
“哦?”
“听说是省城的提学使顾崇文顾大人。”
赖见诚觉得奇怪:“顾崇文这人我知道,却怎么会交给他来带兵?”
正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近前。马弁高声道:“是顾学台和毕管带的队伍吗?”走在前面的兵士应声答是。赖见诚见队伍里有一顶大轿很是显眼,料想顾崇文必在其内,于是和知县齐声道:“一四五标标统赖见诚,瑞兴县知县戴增德,恭迎学台大人。”
哪知轿中无人答话。
赖见诚正在诧异,管带毕得胜从后队拍马赶到,这人生得圆圆团团,肥头大耳,看面相果不愧“福将”之名。他下得马来,同赖见诚等人相见了,神色微有些尴尬,道:“学台大人不在轿中,二位稍等片刻。”
过不多时,见有一小队兵从后头上来。毕得胜道:“来了。”喊道:“学台大人——”
“谁?谁叫我?”
赖见诚仰面而望,声音却是从下方传来。却见那队兵到了跟前,向左右散开,露出中间一副二人抬的担架,担架上趴着一人,表情悲惨,臀股间隐隐渗出血迹,正是提学使顾崇文。原来顾崇文得了刘文藻五百人之助,一心要赶去救自己家眷,于是身先士卒,骑马日夜兼程追赶,不成想自己虽也骑得来马,却何尝像这般疾驰过,又何尝在马鞍上待过那么久,才骑得两三日,两股间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起初还咬牙坚持,后来实在撑不住,不用说骑马,连坐轿也不能了。又说什么不肯停下来歇息。毕得胜想来想去,只好为他特制了一副担架,叫一队人轮流抬着奔行,顾崇文在担架上不能躺卧,只能脸朝下趴着,终于对付着到了这里。
赖见诚一眼看去,已知就里,强忍住了不笑,道:“学台大人辛苦了。请先到城中暂歇。”
毕得胜指挥部属在城外暂时驻扎。戴知县将刚演过的劳军程式重又演了一遍,迎着众人回到县衙,重新设筵,在席旁给学台大人专设了一张软床。他也不知顾崇文为何到此,先说了本县几样兴学的事迹来起话头,泰半倒是在自吹自擂。这时候顾崇文哪听得进这些,不住地唉声叹气。赖见诚知道有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用言语挑他。顾崇文心情凄苦,也不多想,便把家眷被匪徒劫持,自己从刘巡抚处借了一营兵追过来的事情说了。赖见诚听说与己无干,先放了心,又听顾崇文说到那帮匪徒的行踪姓名,他这时已经获知当夜边城战斗时从背后杀到的那伙人是什么来路,当下便道:“李云九?他两天前就已经进了墓碑镇啊。”
顾崇文呆了一呆,忽然酒杯落地,整个人跌落软床,竟当场昏厥。众人连忙施救,忙乱了一阵,顾崇文慢慢醒转,哀声恸哭。
这时毕得胜的属下前来请示何时出发。原来顾崇文为救家眷,这几日命部队不分昼夜疾行。毕得胜心想,既然匪人已经回巢,再急也是无用,于是传令下去,队伍当晚便在瑞兴县过夜。
戴增德让出衙门后堂给学台大人歇息。顾崇文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赶来,终于还是迟了一步,不禁心恸欲绝,直哭得噎气不转,忽然一把拉住赖见诚:“标统救我。”
赖见诚明知他意思,口中却道:“顾大人何出此言?”
顾崇文泣道:“赖标统,现在我妻女沦于贼手,生死难料。贼人势大,我兵力单薄,若能得标统相助,顾崇文感激不尽。”
赖见诚不为所动:“大人的遭遇,末将十分同情。但兹事体大,赖某不敢自专,总要回去以后,请示上峰,才能定夺。”
顾崇文忙道:“标统说的是,我这里已预备着了。”从怀里掏出临来时刘文藻给他的函件,递过去道,“这是刘中丞手书,巡抚大印在下,上面说,我可以凭此函借调一四五标相助。赖标统可以打消这个顾虑了。”
赖见诚接过看了,果然是刘文藻亲笔。他心念电转,已明白了此中奥妙:原来刘文藻顺水推舟,眼睛还是瞄着我一四五标,他现在毕竟还是本省巡抚,如派个厉害人物,持这道函件来见我,我要推搪还真费点儿工夫,但跟前这个顾学台,却从未同军队打过交道,骑个马都会骑成这样子,真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又济得甚事?当下笑道:“既如此,赖某就放心了。”
顾崇文喜道:“多谢标统施以援手。”
赖见诚却道:“等一等。”伸出一只手来,在顾崇文面前晃了两晃,“饷银呢?”
“饷银?”
赖见诚呵呵笑道:“顾大人不会不知道规矩吧。当兵的要吃饷,饷银分两种,平时训练,叫做坐饷;遇有战事,要大伙拿命去拼,发的则是行饷。坐饷微薄,勉强温饱,凡是当兵的,都指望着行饷,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肯白白把命扔出去。这一仗,虽有刘巡抚亲笔函件在此,毕竟是顾大人自己的私事,对弟兄们来说,更是件额外的差使,非另外加派行饷不可。这笔饷银,是顾大人自己掏吗?”
顾崇文不知军事,也不知他所说是否属实,但妻女有难,就算赖见诚不过是借机敲他竹杠,此时也顾不得了,一迭连声道:“我掏,我掏!”
赖见诚手一摊:“那么,请吧。”
顾崇文吃了一惊:“现在?现在我怎掏得出来?”
赖见诚故作为难:“哎呀,这样的话,就不好办了。”
不管顾崇文怎么恳求,赖见诚都不松口。顾崇文忽然想到,自己出省城时,刘文藻曾经说过,霍景旸此时正在一四五标,此人精明强干,自己有事可以请他帮忙。想那霍景旸既和赖见诚共事有日,同他的交情自非如自己萍水相逢可比,有他在旁下些说辞,事情或许便有转机。便问道:“对了,霍景旸霍观察不是正在军中吗?怎么一直也不见他?”
赖见诚没防着顾崇文会忽然问到霍景旸身上,脸上不由一紧:“你问他做什么?”
顾崇文心里疑惑:怎么一问到霍景旸,他脸上神情这般古怪?道:“霍观察和我在省城为官,平时诗酒唱和,颇有往来。若他此刻正在军中,还劳烦请过来相见。”
赖见诚随口搪塞:“霍观察嘛,这个……这个不巧了,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这一趟,顾大人却是见不着了。”
“原来如此。”
顾崇文受赖见诚的推搪摆弄,其实不过是因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卑词下意,有求于人而已,适才赖见诚的神情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当时便想:怎地一提到霍景旸,他脸上便如此难看?难道说,他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若是这样,我就更加非见霍景旸不可了。等赖见诚走后,他差人去请了毕得胜来,请他想办法打听一下霍景旸的消息。毕得胜满口应承,说自己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正在一四五标中,此事尽可包在他的身上。
过了半个多时辰,毕得胜从外面回来,脸色显得很是异样。
“打听着了。”
“人呢?”
“给关起来了。”
“什么!”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顾崇文惊讶莫名,忙问其详。毕得胜就把打听来的情形跟他说了。一四五标近日接连有变,其中牵涉机密甚多,外人自是难以尽晓,但大致经过却是不错。顾崇文直听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只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这“怎会如此”,毕得胜可要比顾崇文懂得多了。他是刘文藻的亲信,身在局中,自然要比顾崇文更明白其中利害。他一会儿上一四五标,便想法要同帮统汪燕山会面,但直到刚才方知,汪燕山已于数日前被害,凶手正是霍景旸。他并不相信霍景旸会杀汪燕山,推想当是赖见诚使了计谋。霍景旸的生死安危,在毕得胜全不当一回事,他之所以两眉深锁,把面团团的五官皱得跟个包子褶子相仿,主要还在于汪燕山突然身死,一四五标全归了赖见诚统辖,对刘文藻这边来说,形势可大大的不妙。但他心里这些念头,顾崇文哪里猜得着去?
他心里又想:看来整件事情的真相,现在只有问霍景旸去。正好顾崇文六神无主,问他道:“现在可怎么办好?”毕得胜道:“平白无故,霍观察怎会成了杀人凶手?多半是赖见诚嫁祸于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和霍观察会着,问清原委,若真是姓赖的捣鬼,被我们捉着痛脚,到时大人再去找他理论,就能制得他服服帖帖了。”
他这话正投合顾崇文心意。顾崇文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你赶紧去办。”毕得胜答应了出来,自去办理。
毕得胜有个要好的同乡在一四五标里,姓王,生得白白胖胖,跟他还有几分相像,现在在队上做司务长。毕得胜让马弁悄悄找了他来,塞给他四十个大元,请他务必帮这个忙。王胖子虽觉得这时候去碰霍景旸,未免有些扎手,但瞧在光灿灿银元的份上,也就揽了下来。
一四五标驻扎在城外柑子园一带。王胖子打听到霍景旸被单独关押在靠溪头的一间破屋子里,便沿着溪流向上找去,不多时便找着了。这王胖子平时在营里很会做人,司务长是有油水的差使,他自己得了好处,总不忘分些给人,是以守这里的四个兵,虽不是与他一队,却也和他熟识。王胖子笑呵呵地,只说姓霍的有个朋友,托他来带几句话,拍肩握手之际,每人手里都塞了一块银元。这四人虽然厌恶霍景旸,但厌恶归厌恶,谁也不会同钱作对,四人均想:带两句话有什么了不得的。便答允了。
王胖子走进屋来。这屋子四壁皆空,只地上乱糟糟地堆着些柴草,依稀看到墙角处斜靠着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溶在黑暗里,只一张脸煞白,一点儿血色也无,乍看去,跟黑夜里见了鬼似的。他心里打了个突,又见那张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他声音轻颤着问:“是霍大人吗?”
“……我就是。谁?”声音很微弱。
王胖子趋前几步,把声音压得更加低了:“霍大人,外面发生什么事儿您知道吗?”
霍景旸轻轻“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省城有一支军马到了,也驻在了瑞兴县,带队的长官姓毕,是我的好朋友。他托我来问您两句话……霍大人?霍大人?”
霍景旸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连答话的力气也没有,这回根本就没搭他这个茬。
王胖子连唤了十来声没动静,心里有点儿发慌,他收了银元,只道来这儿问几句话就走,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这要拖得久了,被别人走过来撞见,可就糟糕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来时毕得胜教过的话来,两手扶住霍景旸,让他坐正了,低声道:“霍大人!省城的军队到了,长官正准备救您出去,先派我来知会您一声!”
黑暗中,猛地两道光打在他脸上。王胖子吓了一跳,才发现是霍景旸陡然睁开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眼睛里竟会迸射出这么亮的神采。与此同时,一只火烫的手抓住了他手腕:“你说什么?”
“我说,外头有人正准备救您出去,您的救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