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师兄,他在边城啊!”他喊出这句话,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扑通”一声跪下地来,用手捶着地来笑他自己,最后,却终于忍不住恸哭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杀那两个,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他在哪里。”
“是这样啊……”她呆了半晌,忽地走回来,顺原路往坡上登去。
“你干什么?”
“我回去。李云九他们,不就是要去边城的吗?”
“回到他们身边去?那太危险了!”
谢氏却已经登上坡去了:“只要能去边城,我什么都不怕。”
穆冲愣了一会儿,忽然发足跟了上去:“等等我!”
“你别跟来!如果见了凤云,就算他不想,门规也会逼他动手的。”
穆冲却已经跟上来了:“我不怕。我一样也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不跟着你,我又能去哪里呢?”
6
周汉城三人跟着张烈五,一路往挂红灯笼的方向登上。由此再往上去,便是墓碑镇的最高点,四望愈加开阔,此间的山势形胜,到此方尽收眼底。又走一阵,看那灯笼,赫然已正悬在头顶了。果然,转过这一段山道去,眼前现出一座气派宏伟的大庄宅来。虽是宅院,但若以围墙之高大坚实,墙上墙下工事之密布交错论,则又远在山下那些屯堡之上。庄前挖有壕沟,宽达数丈,沟上铺有木桥。马凤云注意到,庄上的守卫穿着的都不是春山堂的绯红色号衣,而是每人定制的一身灰布衣衫,看来是特意要显得内外有别。张烈五同守卫通了口令,几人过桥进庄。
庄门共有四重,都是用毡皮钉裹。庄内是五行格局,东南西北上各有一座坚固的塔楼,按方位分成青、红、白、黑四色。正中央的方位上,则有一杆杏黄色的刁斗,高达十数丈,顶上悬挂着大红灯笼,那便是以灯语同镇门互通消息的所在了。
这庄宅甚大,张烈五引他们穿堂过院,一路只见经过的窗上雕镂的都是二龙戏珠、金钱艾叶、蝙蝠荷花、松鹤鹿兔等图形,廊上装饰着蒲扇、渔鼓、花篮、葫芦、玉板、宝剑、笛子、荷花等法器,造境独到,制作精细,颇有出尘之意。几人到了北院的厅堂,堂上祀着老、庄、尹喜三位真人,墙上书的是《太上感应篇》,香炉里香烟袅袅,头顶天花板上,正中央是“河图洛书”和伏羲先天八卦图,周围则是八八六十四卦图形。万延春、朱乾振、朱阿秀几人这时已都在了,众人各自见礼,寒暄几句,白剑声道:“对了,还不知道要观的是什么礼?”
“祭天。”
随着话音,李揖唐从外面走进厅来。除了万延春和张烈五外,余者都是一怔,见他这时已换了那身明代衣冠,头戴七星冠,足踏登云履,身上披一件八卦道衣,走进来时,人人都闻见他身上散出来的一种奇异的香气。
“祭天?那是什么意思?”
李揖唐微微笑着,先走到三真人神位前,焚香敬礼已毕,才道:“清兵已到边城,眼看战事又起,所以须向上天及各路神祗诚心祭祀,助我逢凶化吉,保墓碑镇一方平安。”
朱阿秀忍不住“噗哧”一笑:“灵不灵的?”
李揖唐正色道:“十年来,清兵攻打我墓碑镇大小十余次,每次都铩羽而归,你说灵不灵?”他从墙上摘下一口松文古剑,持剑作舞,口中念念有词,忽然间长剑一挥,已刺起一张灵符来,在神位前的烛火上点燃了,在空中挽个剑花,挑入到茶壶之中,收剑归鞘,提起壶来,略略晃得匀了,将茶盘里的茶盅全都斟满,道:“请各位喝了这碗符水,请!”
朱阿秀撇了撇嘴:“呃……”朱乾振瞪了她一眼,从茶盘中取过两盅茶来,塞了一盅到她手里,对李揖唐道:“多谢。”举杯一饮而尽。朱阿秀皱着眉,别别扭扭地喝了。万延春和张烈五也都喝了茶。
白剑声刚要说话,周汉城向他摆摆手,对李揖唐笑道:“入乡随俗嘛。多谢。”引着白剑声和马凤云都饮了茶,道:“刚才一路过来,看到镇上种种布置,原来皆是出自军师手笔,实在让人由衷钦佩。”
李揖唐请周汉城过来观礼,一多半是为试试这位从没打过交道的革命党大人物,明知他不信自己这一套,还是坦然饮了符水,显然很给自己面子,心里高兴,笑道:“哪里,家传的学问,在下不过学了些皮毛,浅陋得紧。大家都饮了符水,元神已定,不会受外感侵扰,可以到后面一起观礼了,请!”
众人随着李揖唐来到厅堂后边的院落,见院中垒土做台,祭坛高约三尺,此坛明按八卦,暗合九星,坛上设摆祭案,坛左下有一鼓架,立鼓手一人,坛下四面立有旗幡二十八面,各按东南西北方位分列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形。众人被让到北面廊下。李揖唐重新净了手,问明吉时已到,便命在祭案上点上香烛,跟着坛上法铃三响,发鼓三声,李揖唐提剑登坛,开始祭天作法。
白剑声看马凤云时,见他脸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情来,轻声笑道:“我知道你又要跟我说刚才的话了?”
“什么话?”
“你说:这些人并不是我们的同路人。”
马凤云道:“不错,而且我还记得你说的——不是想成为他们,而是希望有所改变。可我看到的,是你被他们改变。”
“你是说那碗符水?那算不了什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在小事上纠缠不值当,做事情要切中肯綮。你会看到的。”
李揖唐在祭坛上默祷已毕,在法铃锣鼓声中,脚下步罡踏斗,绕坛而走,一边高唱醮歌。他忽然瞥见,周汉城正和万延春、朱乾振低声说着什么,看起来三人神色都颇为郑重,李揖唐不禁心中一动……
7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四
从书房外的廊下望进去,刘文藻的背影伫立窗前,凝望着将欲破晓的东方,一动不动,好像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难以委决一样。自从寄物轩回来以后,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连官服也不曾换过。
“——————”屋内的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窗前的刘文藻,门外的庆生都吓了一跳。刘文藻霍然转身,死死盯着那钟。钟声提醒他了:时不我待,不能再迟疑了。
“庆生!”
庆生从门外疾步进来:“老爷。”
“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我要你即刻就动身。”
“是。去哪里?”
“北京。”他打开柜子,捧出存银钱的匣子,开了锁,数也不数,就把里面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塞到庆生手里,“你听着,这件事事关我的生死,我们的生死,所以,你一定要办到。现在是紧要关头,我不能仅凭着一点儿风声,就仓促决定我们的命运。不要怕花钱。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得到一个实底:朝廷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刘文藻。没有这个底,我没动手就先输了一半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到庆生的肩膀上,“庆生,都拜托你了。”
8
佛头塔的战斗结束了。
从省城追来的这二十余骑被全数歼灭,没有一人得以生还。而对春山堂这面来说,一样是一场惨胜,有三十余人毙命于这一役中。李云九命将双方的战死者清点清楚,他亲自动手,带领众人挖了两个大坑。
这时晨曦初露——他忽然“咦”了一声,众人跟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山坡后面,有两个人影,互相扶持着,慢慢登了上来。正是穆冲和谢氏两个。
“是你们?你们逃走了,居然还敢回来,胆子也是真大!”
穆冲笑了笑:“你打你的仗,我们不过附近走走。”
两人走下坡来。李云九走到他们面前去,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啊?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没什么,你们不是要去边城吗?——我们也是。”
9
等到祭天仪式结束,天色已然微明。李揖唐请众人略作漱洗,待会儿到厅堂吃早饭,自己先回去更衣。
自知道悬红灯笼处便是李揖唐的宅子以后,马凤云的心里隐隐觉得,纸团上“留心灯笼”这四个字,定然别有深意。这时众人散了开去,他装作无事,慢慢走到五行方位里居于正中间的那套院子来。
院门上上着栅栏,与别处院落都不相同。马凤云站到栅栏外往里看,见院子中央那杆巨大的刁斗下面,有十几个灰衣人正在收灯笼。这时候看得清楚,那一挂灯笼共有九盏,每盏都有半人多高。院中一时也不见有什么奇特,只有正面的堂屋,建得高大雄伟,气势颇为不凡,几扇堂屋门都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所在。
正看着,那几个发现他了,走过来喝道:“嗨!什么人?在这儿乱看!”
偏巧张烈五正从边上过去,见状忙走过来:“不得无礼!这是军师请来的朋友。”将那几人喝退了,道:“你别怪他们,军师的整个宅第,就这儿是一个禁地。一方面,这儿是夜间跟镇门用来联络信号的地方,十分紧要,更重要的,这里是李家祖堂,所以特地设了栅栏,派人看守,等闲人不让进去。”
“原来如此,是我冒犯了。”
两人谈谈说说,在庄里慢慢走了一遭。马凤云向张烈五问了些墓碑镇上的风物,张烈五倒也知无不言,反倒是马凤云怕引起怀疑,自己将话题岔了开去。两人一直走出庄外来,张烈五另外有事,告辞去了。
马凤云站到山岩上,又眺望了一会儿黎明时分的景致,正要回去,忽听树后有人说话:“你看到灯笼了?”
马凤云吃了一惊,回过头去,见树后阴影深处站着一人,看不清面目。马凤云低声喝问:“什么人?”
“给你纸团的人。你不认识我,你只要知道,刁斗后面那个祖堂,就是最可能的目标。”
“什么目标?”
那人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小心。我告诉你,我们已经下了很大工夫去查,李宅里没有第二个机密之所,只有那座祖堂,墓碑镇的防御图,一定就收在那里面。”
“既然你们已经查清楚了,为什么自己不动手?”
那人的语声听起来颇为愤愤:“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动手?我们进去祖堂的前后有好几个弟兄,但没一个能回来。霍大人说你可以,希望是这样。”
“可这里防备森严,我未必有机会再进得来。”
“这件事,我们会安排。还有一点你要知道,霍大人调动了一标人马在山下给你撑场面,兵饷马乾,开支巨大,他撑不了很久,一句话,你的时间不多。”
李揖唐重新换回了明人的衣冠,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万延春站在院子里,仰面沉思。李揖唐走过去道:“堂主。”
万延春回身看是他,点了点头。
李揖唐装作不经意地道:“刚才我看见周先生和堂主、朱老大说话,不知都说些什么?”
“你不问我,我也正要跟你说。他跟我和朱老大提了个建议。”
“哦?他想干什么?”
万延春的脸上浮现出来一个很奇特的表情:“他想要——改革。”
§§§第十六节·上
三百人能做什么·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招兵·国难当头??毕竟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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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四
李揖唐听了这话,并不如何惊奇,只“哦”了一声。万延春奇道:“你知道了?”
“我猜的。周汉城这人,外斯文,内刚强,不会轻易妥协。我们和革命党搭关系,本是各取所需,但有他在这里,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他想怎样?”
“他想从军事上下手……”
“练兵?这不出我所料。他想要多少人?”
“三百人,从两边各抽选一百五十个。”
李揖唐倒是一愣:“只要一百五十人?”
“是。他说,自己没什么经验,先训练三百人,等有了成效,再慢慢推展开去。”
李揖唐不住点头:“周汉城想得很细啊。他知道在墓碑镇人单势孤,人要得多了,我们也未必肯,只要一百五十人,我们想推托也抹不开面子。”
“你说怎么办?”
李揖唐思忖片刻:“也好。墓碑镇始终是我们的地盘,无论谁来,都不能让权于人,这是最根本的一条。但周汉城身份不同,本来如何安排他,是很头疼的一件事。现在好了,他自己提出要搞改革,而且只要三百人,我们就给三百人让他去管,在其它方面尽可以大方配合,让他没的指摘,剩下的,自然就都撇清了。”说到这儿,他禁不住笑了一声,“三百人?三百人能做成什么呢?”
“三百人?三百人又能做什么?”在同时,朱乾振恰好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想,周先生不是没见识的人,这么做必有道理。爹要不放心,我帮您多看着点儿?”
朱乾振嘿嘿笑了两声。朱阿秀脸上有些讪讪地。
“是啦,女儿确想好好看看,毕竟,他是女儿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的革命党人。”她顿了顿,“我想他是真正的。我想看他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我想知道,那些传闻里被人绘声绘色在传说着的事情,它们是不是真的。”
众人在北院吃了早饭。在席上定下来,等日后正式打出革命军旗号,便由周汉城出任司令官,万、朱二人为其副贰,至于目前,则由周暂时负责编练新军事宜,其间一应开销用度,春山堂和长枪会全力支持,绝无二话。
早饭以后,周汉城三人从李宅出来,顺原路往下面的镇子去。其时天光大亮,一路所见,与摸黑上来那会大有不同,只见群山环抱,山势气韵灵动,随着山路的曲折盘绕,极尽变化。只美中不足的是,这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每走不出几步,便有兵器的寒光映入眼来。马凤云心有所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周汉城忽道:“这山的生命力,可比人强得太多。历史上揭竿而起,革故鼎新,大大小小平均下来,可能要几百上千次,死掉数以几万几十万计的人,才会最终成功那么一两次。可这山,几万年也依然如故,不会老,更不会死。放心吧,等仗打完了,只要我们还活着,尽可以回来,想怎么看它都可以。”
马凤云听周汉城一语道破自己心境,心里暗暗惊讶,然体味他话里意思,又觉得疑惑,道:“恕我冒昧。不晓得是否我错会了,总感觉先生话里,有一种惆怅低徊的味道在里面。难道先生对于所投身的事业,实际上并不抱有多少信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