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头若有所思：突然觉着活着没意思了，当年上大学时候我的折腾劲头不知都去哪了。我也不想回家了，回去也是吵，咱俩今晚好好喝一次酒吧。
说话间佳燕打过个传呼：今晚还回家吗？
我用店里电话回了她的传呼：不去你家了，在餐厅跟鱼头喝酒呢。
鱼头在旁边看着听着：不至于这么快就分她家你家的吧？
突然觉着茫然无助，我摇头：喝酒吧，你不用请假啊？咱今天说高兴的事情！
第二天临近中午佳燕来上班的时候，我跟鱼头还在店里酣睡，起来简单吃了点东西我就去长途汽车站了。两年没回家了，突然就归心似箭，好在老家到省城的公路从二级到一级到快速，尽管火车也一再提速，但正如鱼头说的——坐汽车比火车更快更方便。
从第一次到省城坐火车一整天到快速公路全程四个小时，我们这个内陆省份尽管没有深圳速度，但也在大踏步向前发展着。一本杂志没翻完，县城就到了。出了汽车站，看得出两年间县城变化很大，气派了很多，就连街上的出租车也多起来，三块钱就把你送到县城随便哪个地方。
十多分钟后，到了我家在县城的房子前，我付钱下车发现大门锁着，邻居告诉我母亲可能在医院呢，这吓了我一跳，再问才得知是奶奶住院了。
再打车到医院，辗转找到病房，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发现母亲正在给奶奶喂饭。
推门进去，奶奶看到我就流泪了，母亲站起来也湿了眼眶。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没多说啥，但心里也很难受。父亲下班过来跟我在医院门口一起吃了碗面，我才知道奶奶胆结石开刀已经住了十多天医院了。当晚我让父亲、母亲回家我留下陪床，母亲白发明显增加，而奶奶早就不耐烦在医院待着，离开老家的窑洞，她老人家就像没了魂一样。
我回家第三天早晨，奶奶终于可以出院了。办了出院手续，大几百的住院费父亲叨叨说啥都贵，病也看不起了，我没吭气但很理解。过年的时候打电话，父亲说县城盖房子的债务还没还完呢，我在深圳每月给家里汇的几百块钱估计也顶了用。
奶奶回到县城房子里只是勉强对付到午饭吃完，然后吵着坚持回村里，父母意思回去没人照管，村里挑水啥的也不方便，还是在县城住一段时间，但八十岁的奶奶挪动着小脚说不送就自己走回去，我笑着扶着她：好吧，回！咱回去！我跟您回去住几天。
随后父亲安排局里的小车过来，母亲也决定一起回去。等车的时候我跟父亲交流了几句分配的事情，父亲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先想办法留在省城，母亲插嘴说佳燕在省城，你再乱跑怎么对得起那么好的姑娘。
我打断母亲的话：留肯定是留省城，但跟佳燕无关。
这是自高中起我在老家住的最长的一次了。很多细节都不厌其烦一次次显现，我也非常乐意想起每一个细节，而最深刻的一幕是刚回村里就看到刘胜扬着一把铁锹要拍死她老婆。
车到了关庄镇，奶奶下车去了次厕所，再上车就开始颠簸了。由于老家的人逐渐搬离，从镇上到村里的路越来越糟糕，原本的沙石路被拉矿的“四不像”机改压得沟壑密布，这辆轿车就像激流里的小船，上下蹦着，前进几米必须再横着走几米，司机一路黑着脸，要不是奶奶手术后不能多走路，我早就下车步行了。
五公里多点开了两小时，也难怪司机埋怨，好不容易到了村口，眼看着夕阳就要西下，司机叹口气没休息，婉拒了母亲让他到我家喝口水的话语就返回了。
看着轿车七扭八拐往回走，山村里突然传出喊叫，好像有人吵架，闹闹哄哄的听不清楚，这在山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们也没在意。看着车走远，母亲跟我扶着心情大好的奶奶向家里慢慢走，路上跟母亲正说晚上去弄点野菜吃呢，喧嚣的吵闹里突然传出一句暴喝：老子拍死你！
我一激灵：是刘胜吧？
母亲站住听了听：嗯，是他家方向。
奶奶顿了顿拐杖：这个玩意儿又打老婆呢！
赶紧放开扶奶奶的手，说了句“我去看看啊”，就向刘胜家跑去。
十几米外就看到刘胜家院子里围了七八个人，刘利明正抱着刘胜的腰，这个混小子抡着把铁锹怒骂着，他媳妇坐在地上指着他也是骂骂咧咧，旁边几个老人在喋喋不休地劝阻。
气喘吁吁走到跟前，刘利明先看到我：这个家伙疯了！帮我一下，我胳膊都酸了！
不由怒气就来了，上去照着刘胜脸上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全院子的人都不吭声了。
手都打麻了，我甩了甩手腕：利明你放开他，让他拍！就打老婆这么点出息啊，有本事外面折腾去啊！
刘胜老婆好像见了撑腰的，哭天抹泪开始了：晓风你给我做主啊。让他去折腾啊，没本事拿回来钱就是打我行啊……
看着刘胜俩孩子一旁哆嗦着抽抽搭搭，我很厌恶地打断刘胜老婆的哭诉：你也闭嘴吧，不嫌丢人！看孩子吓成啥了！
刘利明松开刘胜的腰，顺手把他仍高扬的铁锹拿下，刘胜松开手抱着脑袋闷哼了一声蹲下了。
“大家都散了吧，晓风能管住他！”利明挥手，院子里的乡亲们纷纷散了，个别几个礼貌性问我一句：回来了啊！
我挤出笑容点着头等人都散去，回头对一个蹲一个仍坐在地上的刘胜夫妻俩喊了声：都起来！刘胜媳妇你去给孩子做饭。刘胜你起来跟我扶一下奶奶，刚出院走不动路。
刘利明掏出烟给我递一根，看刘胜站起来也递过去一根：奶奶出院了啊？
我点着烟边向外走边说：在半坡呢，今天早晨出的院。
我们仨走出刘胜家院子，看见奶奶跟母亲正坐在半坡一块石头上休息呢，奶奶虚弱得满头大汗。
刘胜有点愧疚似的，紧走几步过去背对奶奶蹲下：奶，我背你回去吧！
奶奶没理他的茬，顺手在他脊背上拍了一巴掌：你又打老婆了吧？没出息！
刘胜难为情地笑了笑，不由分说就把奶奶拉到背上，我跟利明赶紧上前从后面扶住。
把奶奶安顿好，刘胜就要去买酒，我拉住他说当晚不喝酒了，想吃野菜窝窝，奶奶马上赞同说她也想吃。刘胜随口就说让他老婆去做，但很快又挠头不好意思笑了。
我跟利明哈哈大笑，母亲在旁边也笑了：你们去薅点灰条芽吧，我和面蒸上，晚上都在这里吃吧。
利明马上说：不用去薅了，我药房里有新收来的，还新鲜着呢，我去拿。
晚饭就是玉米糊糊加野菜窝窝，菜也没来得及炒，就切了块咸菜。母亲笑着说我们忆苦思甜呢！哥仨都没笑只是默默吃饭，随后我们到利明的药房院子里坐着抽烟聊天才明白不笑的原因——我们似乎都回到一个起点，一个一无所有的开始。
利明在关庄镇的小诊所经营非常艰难，两三年了不见起色，无奈他父亲去给他坐诊才有点人气，只是刘医生必须镇里村里两头跑，毕竟洞沟村附近的三乡五里看病都只认他。
刘胜更不用说了，年前他给姐夫打电话知晓死者家属终于不闹腾了，随即马上跑回来，关庄镇的房子卖了，几个姐夫为帮他还人家的丧葬费，法院公安局到处给他打点也都搜尽家底，他父母气坏了，他回来后依旧在镇里住着不回洞沟村，偶尔在镇上见了洞沟村的人低头都躲开走。
他出去这两年，关于他老婆也有闲言碎语传出，但无凭无证的刘胜也没怎么追究，只是老婆每天叨叨他败家让他受不了，于是吵嘴打架成了家常便饭。在鱼头店里干了一年，刘胜省吃俭用地攒了几千块钱，回来后买了个机改继续老本行，但到处是收费站、查车关卡，还不如前几年好干，赚的钱勉强够家里油盐酱醋日常开支而已。
看着俩兄弟叹气的样子，我无语以对，说起来我考上大学了，成了公家人了，但自己接下来怎么活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帮他们了。马上面临的分配，佳燕不可避免的离开，前途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不远处不知深浅的大山，根本不知道出路在何处。
接下来的十多天，我几乎天天陪奶奶。其间在果园睡了两个晚上，神经兮兮地还叫上刘胜去杏林沟睡了一个晚上，临走前回家住了两个晚上，就像个流浪汉居无定所，冥冥里似乎有个安排在等着我，而这时候只是预演而已。半个月后我在省城也开始过这样的夜晚，游击一样到处找，只为有张床睡觉。更悲惨的是，一个月里往往一天只能吃中午一顿饭，这让我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床上饥肠辘辘睡不着。而在山村我随便到哪家都有饭吃，更不用说母亲变着花样给我做，奶奶逐渐康复也给我烙了地道的煎饼，这让我的故乡情结变成想念家乡饭的口水，流淌在每个肚腹空空的夜晚。
张和尚越发老了，脑袋上已经完全光秃，但满口牙齿却坚固如年轻，在奶奶的窑洞里，他嘎吱嘎吱咬着煎饼，仍旧是笑嘻嘻看着我愁眉不展：你不是一直要我给你算前途吗？今天我告诉你啊，你还得煎熬几年呢，但过了三十岁后，一帆风顺！
我递过去一支烟放到他面前桌沿上，将信将疑问了个一直不想触及的话题：你说说我的感情怎么样？
张和尚将手里的煎饼渣仰头倒进嘴里，再拿起桌上的烟：啥感情？你是说媳妇吧？
我点着头伸手给他点着烟，张和尚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摸着脑袋，好半天才说：人的命相靠三点决定，祖坟风水、老宅方位、生辰八字，其中八字命相可以看你的婚姻桃花，但在这个方面我小时候看卦书都是直接翻过了。不过，命相里的孤独可以改变的，看你自己怎么安排了！
听着他前后不搭的话，我想了想随即会意地笑了：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了！
奶奶在旁边笑骂：你个和尚，糊弄我孙子了吧？
张和尚伸手：就说到这！再给我一根烟。
我把剩下的半包烟都递给他：下次回来给你带好烟啊。
张和尚抽出一根烟，将剩下的摸索着塞到裤兜里站起来：嗯，下次多带点啊。
煎熬，孤独，我很快就体会到了，只是张和尚没继续说，我想如果他接着说那就是：疯狂。
除了路费及必需的生活费，走的时候我把身上其余的钱都留给母亲。刘胜开着他的机改送我去镇上之前，我又悄悄塞给刘胜老婆两百块，让她给孩子买身衣服。而此举让我在半饥饿状态下过了一个月，几乎崩溃。
走在坎坷的路上，机改车颠颠簸簸但速度不慢，由于就是为跑山路改装的，底盘高，减震也非常结实，刘胜对我说别看这破车不起眼，可以拉十吨左右的矿石满山跑。由于改装了四驱，机改车在几乎不能走车的地方都如履平地，而一般车根本上不到矿洞前。
这样的车没有任何手续，也不可能办下手续，但对当地的老百姓车主来说，机改车不算摇钱树也是想过好日子的手段之一了。宜城县曾有一次打击黑车，一天一夜罚收了三千余辆机改，后来众多车主围了县政府一天一夜，县长出面无奈又让大伙开回去才了事。
我在车上坐着，突突的柴油机震耳欲聋，反而衬托出清晨山路的静谧。刘胜一路大声喊着给我说这说那，看得出他舍不得我走。到了关庄镇，正好有辆班车去县城，我拍拍刘胜的肩膀：别跟老婆闹了，慢慢日子就好了。
看着刘胜有点想掉泪，我也有点忍不住，兄弟情谊是其中一部分，对前途的迷茫也是一部分，转身跑到班车前，没再回头只是背对刘胜扬了扬手。
这次分别后，再次见到刘胜是两年后了，机缘巧合，我给他带回一百辆老解放车的底盘带轮胎，随后他贷款买了发动机等配件，半年内加工出几十辆机改车，除去成本，每辆机改车赚五千块左右，刘胜很快又直起腰杆。
而这两年，我总想从记忆里抹去，只是越抹越清晰，索性不再刻意忘记，但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岁月轻狂，我也年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