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夏天。迟迟的夏天。
这个春天先是心情明朗，然后阴霾，再然后水深火热，但就要过去了。
我再次踏上去省城的火车，兜里揣着父亲高考前留下的两百多块钱，似乎像赴京赶考的秀才，只是未卜的体优生测试让我比当年的秀才更忐忑——人家好歹知道写好了文章可以金榜题名，而我，理工大到底招不招排球体优生都不清楚，也就是说写出再好的文章，但还不知道有没金榜呢。
一夜无眠，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片晃眼而过，偶尔远处或者近处闪过一个灯火阑珊的城镇或者厂矿。田青坐在我对面，神情略有些暗淡，上车不久他告诉我跟女朋友那晚酒后闹了一架，然后分手了。对于这种感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因为自己毫无经验。
卖东西的乘务员过来，我伸手掏出钱买了几瓶啤酒，然后打开递过去，默默碰杯喝了后，田青开口，我就静静听他讲述三年来他跟自己对象的一些故事，间或插几句嘴劝劝。
在他描述的过程里，我突然觉着自己很悲哀，三年来除了跟薛兰短暂的交往心动了一下，几乎再没有想过感情方面的事情，16岁到19岁，我几乎像个和尚一样，对着泥胎般的前途，很专心很努力磕着头烧着香，心无旁骛，只是木然地敲打着木鱼努力着，祈祷着。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达省城，我俩在火车站简单吃了点早饭，然后头班公交车再次赶到理工大学，为真正成为这个学校的学生做最后的努力。
一年前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再次走进似乎熟悉的校园不知为何心里充满陌生。我们直奔宿舍区，校园广播里传出一个女孩子朗诵诗歌的声音，声音很好听，朗诵的是一个爱情诗。听了几句，田青摇头：这是啥啊，毛骨悚然。
我笑了，从文学角度听，这首诗歌语言太过堆砌，且很多隐晦“……燃烧的艳阳/我无法让我的怀抱/放弃/你寒冷的脸庞……”这样的诗句在这个夏日的清晨，确实是让人不那么舒服，但我是多么渴望加入这个不舒服。
走到宿舍区，门房登记了后，我们去了原来依汾一中排球队一位师兄的宿舍，这位大四的师兄正在吃早饭，听我们说了来测试，这个只见过几面（暑假我们集训他去打过几次球）的师兄随后就答应让我们住他的宿舍：正好有俩同学去外地实习了。
聊了几句，一夜未眠的我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师兄随即给我们腾出俩床铺，于是倒头就睡。
中午时分，这位师兄叫醒我们：起来洗洗，该吃饭了。
洗脸的时候，他说他联系了几个原来一中排球队的师兄师姐，中午一起请我们吃饭。
下楼走进学校食堂旁边一个饭店，几位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师兄师姐已经围坐在一张桌子前。菜没上来前，我迫不及待地问理工大男排停止特招的情况，其中有位跟体育组很熟悉的师兄讲了事情原委：由于好的苗子短缺，理工大连续两届只招了两个队员，当时的校男排有一半多主力在大三大四，也基本退出球队不打了。如果我们这届要继续维持男排，那至少要招五名队员，而学校每年特招名额有限，篮球足球田径也都在争取多几个名额，所以这很难实现，随后就有传言说学校领导犹豫要解散了男排。
我不无担心接着问：给我们发了来集训的表格，如果不招不是坑人吗？
那位师兄笑着回答：只说不招那么多，也没说不招啊，都是传言。我听杜教练说，今年男排就发了你俩的集训表，他会给你们争取的。
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也纷纷给我们宽心：没问题的，理工大排球队到现在为止，发了集训表就没有上不了的。
菜陆续上来，啤酒也提过来一捆。夹起一筷子菜，我一直高悬的心似乎下沉了一点，但没有见到杜红教练，不到测试、最主要是不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这颗心是不会安稳放到肚子里的。
我跟田青没敢多喝，师兄师姐也都理解，饭后我俩跟师兄在校园走了走，看时间差不多就去了体育组。但杜教练不在，师兄出主意让我们直接去他家。
到杜教练家门口，师兄说自己不方便就转身回去了。我俩进了楼敲开门，杜教练的母亲开门，很客气地告诉我们杜教练出去了，不在家。
无奈出来往宿舍走，我突然想起没带运动鞋，本打算来了买的。闲着无事，于是拉着田青出校门。
理工大对面有个大商场，上次集训全国比赛的时候我们常去，轻车熟路上了三层，一眼就看到杜教练正陪着他爱人在看一身运动服。
有点惊喜，赶紧走上去，杜教练抬头看到我们，依旧是沉着脸：来了？明天早九点操场练习素质，十点到馆里。
我俩刚点头答应着，他已经跟他爱人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杜教练再没回头看我们，但我看到他爱人回头对我们点了下头，然后目光依依不舍地看刚才那身运动服，又对杜教练叨叨了一声：太贵了。
目送他们离开，我跟田青走到运动鞋专柜。突然意识到什么，我赶紧拽着田青到了那身运动服跟前问服务员：多少钱？
田青也突然机灵了，问我：师母身高有一米七左右吧？
那身洁白的运动服拿出来包装好后，田青摁着我的手坚持自己全付了，但我买了运动鞋后，还是拿出运动服一半的钱塞给他：这本就是咱哥俩共同的事情。
随后我们逛到晚饭的点，在商场门口的小饭店简单吃了碗炒面才回宿舍。宿舍里正热火朝天，他们在打扑克，三副牌的升级。师兄一边出牌一边笑着给我们介绍：大学四年，这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将来你们也要继承师兄们的光荣传统啊，每个学期开学后凑钱批发一箱子扑克，然后再三副三副拿出来，逐渐消磨掉大把大把的、无聊难熬的时光。
我们围观一会儿，抽了几根烟觉着累了遂倒头就睡。我睡眠不好，听他们吵吵闹闹不知道几点，一直半睡半醒状态。
第二天早饭在学校食堂吃的，师兄递给我们厚厚一摞子饭票，他们马上要答辩，然后就结束大学生活，基本都不去食堂了：拿着用吧。我们不想去退了，也没几个钱。
食堂里冷冷清清的，打了饭端到一个饭桌前坐下，田青皱着眉头一直叨叨：这是猪食，难以下咽。我笑了笑没说话，然后大口啃着黏糊糊的馒头，菜就是一块酱豆腐，稀饭稀得可以当镜子，这种用小米熬的稀粥我们老家叫米汤，应该很浓稠并有淡淡的米香，而这盆稀饭一股子刷锅水味道。只是，这样的饭、这样的生活却是当前我最向往的，望眼欲穿，魂牵梦绕。
早饭后回宿舍换运动服准备去报到集训。打扑克不知到几点，师兄们仍在沉睡。出去再回来宿舍的烟味刺鼻，推开门都能看到扑面而来的烟雾。轻手轻脚换好运动服，我跟田青对视一眼，不说话也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搏了！
临出门，我找出个纸袋子包好那套运动服，然后拿着，哥俩一路跑步去了操场。
杜教练不在，操场上空荡荡的。我俩先由慢到快跑了三千米，随后就进馆练球。杜教练仍旧迟迟没出现，随后我俩开始拍防，很快我们大汗淋漓。
不知何时杜教练走进来，但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一句话没说。就这么一个多小时后，看他要走，我跟田青赶忙上前将那套运动服递过去，他愣了一下没接：是什么？
田青看我，我就回答：昨天我们在商场看师母要买的运动服。
杜教练看着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多少钱？我给你们。
我赶紧说：没几个钱，不用了。
杜教练没再坚持，道了谢后对我们说：你俩素质技术都没问题，保持住就好。下午还有几个女排的队员过来，你俩记住不要受伤就好！
当天下午有六个人加入训练，全是女排的，有四个要上理工大，另两个是另一所大学。随后网子开始降下来——我们成了这支临时凑齐的女排陪练。
集训就这样开始了，但很快就结束了。我跟田青有些纳闷，就这么陪练算集训个啥啊？
一个下午训练结束后，杜教练把我跟田青留下：你俩测试名额我争取上了，记着测试不要给我丢脸。
说完话杜教练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我跟田青互相看着憋着兴奋。这俩名额来得肯定不容易，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过去抱抱杜教练，这个曾把我们省冠军“拿走”的教练，这个给我们铺平大学路的师长。
看着杜教练走出球馆，我一跃而起，田青激动地把刚收到筐子里的球拿出一个，然后用力拍打到地上。落地后，我一下子就爬到地上，伸展四肢，亲吻这地板，鼻子酸酸的。
测试前两天，杜教练解散了女排队员，然后叫来还在校的排球队几个师兄，我们将网子升起到男排高度。这一天除了吃饭时间，杜教练喊叫着师兄们为我跟田青喂球，发球、扣球、拦网，各个位置都有。当晚我们练习到十一点多，我跟田青把所有测试内容都掌握到滚瓜烂熟后，杜教练很满意地结束了训练。我跟田青的意思是请杜教练跟各位师兄吃饭，杜教练背着手对我们说：学校本来不想要男排的特招了，我费劲才争取回名额，但一帮狗屁领导要求你们必须达到全省排球测试队员里的前五名，否则不予考虑！你俩记住，测试中不要太重的球，绝对不许失误！饭等你们测完再吃吧！
杜教练走了，师兄们对我俩祝福后也纷纷离开。校门口简单吃了点饭后，我跟田青返回宿舍。临睡前我跟田青分析了一下情况：素质测试没问题，但专项测试没谱的事情，你扣球轻重又没仪器测试，无非是要直线打直线，斜线打斜线即可，杜教练说的不失误就是他是裁判可以左右分数，前提是咱不能失误！
第二天，也就是测试前一天杜教练安排我们休息，养足精神。但一大早，宿舍楼下就听到有人喊我们的名字。我睁开眼睛下地趴窗台上开开窗户，发现一起集训的几个女孩子都在：下来，咱去玩。
返身推醒田青，他嘟哝着不想去，但叽叽喳喳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传上来：孙晓风、田青，你俩快点！
洗了脸准备穿衣服，田青嘻嘻笑着把我的运动服拽过去扔到床上：换身帅点的。
我挥手拍了他一下：随便吧，又不是相亲。
后来在田青的坚持下，我穿上来省城前买的牛仔裤，上身没合适的，田青从包里掏出一件白色大T恤。
下楼的时候，田青一直笑：晓风，你的忧郁气质再加这身衣服，有点费翔的味道啊。
看我们出门，她们停止嘻哈，眼睛就没离开过我。出校门坐公交车，不到十点我们就到了省城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女生们说当天是请我俩，感谢集训期间的陪练，于是门票包括午饭，都不让我跟田青掏钱。
这是一个很有历史的景区，生长千年仍旧枝繁叶茂的松柏让人惊奇，古老的建筑与现代的绿化相辅相成，有机结合在一起，真的仿佛进入仙境般。尤其是泛舟在景区如画的一个湖里，真的心旷神怡。想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旅游，身边又有好几个挺拔靓丽的女孩子，这么多年为“公家饭”的努力第一次被抛在脑后。
很放松很开心地玩了一个上午，我们拍了三个胶卷才恋恋不舍走出景区，先把胶卷给了影印店，然后我们就在景区门口找了个饭店，等吃完饭，我们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分手，回宿舍的路上，田青开玩笑说我吸引了这些女孩子。我哈哈笑着有些得意但很理智：咱还是准备明天的测试吧，这些个事情现在谈，那不是分心嘛。
拐进宿舍区，远远地很意外看到父亲在等我，田青的父亲也在，他俩就在我们宿舍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抽烟。
赶紧过去，两位老人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父亲沉着脸先开口：你们干吗去了？等了你们俩小时。
还没回答，田青的父亲呵呵笑了：估计他们去放松了，明天测试今天这劲头不错！走，去你们宿舍坐会儿。
当晚，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顿很丰盛的晚饭，牛肉、烧鸡都点了。饭后为保证我俩休息，两位父亲商量后就在学校招待所订了个房间，我们进了房间后没多久。田青的父亲拉了把我父亲：孩子们，好好睡啊，明天加油！我们今晚就坐火车回依汾！
父亲出门的时候，只是脸色凝重地对我点了点头。有些奇怪，依汾省城来回跑了多趟，我知道回去最早的火车也要在几个小时后呢，他们这样神神秘秘要去哪儿？
不容多想，我知道自己必须好好睡觉，于是洗漱完毕就躺下了。
田青的鼾声很快响起，我翻个身，毫无睡意。闭着眼睛我一再告诉自己必须睡，但却越来越清醒。从初中开始打篮球起，往事如烟飘飘荡荡开始弥漫到我的脑海，挥之不去。一次次起来看表，一次次躺下逼迫自己马上睡，但闹钟响起的时候，依然清醒着。这个晚上我彻夜未眠。
田青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我睁着眼睛坐在床铺上：早醒了？
我苦笑着摇头：真他妈的邪门，一晚上我都没睡着！
田青不无担心地看着我：那怎么办？
我穿鞋下地：走，先吃早饭再说吧！
在校门口一个老豆腐、油条的摊点坐下，田青看着我疲倦的脸色忧心忡忡：你这样测试怎么行？
我拿起一根油条，然后将凌晨想起的对策告诉了田青：有没卖兴奋剂的？
田青马上站起来：咱去药店问问吧。
我指着路边大多没开门的铺子：先吃饭吧，喝一点估计就能行！
吃了一根油条，一碗老豆腐只喝了几口，我就觉着肚子撑。尽管勉强露出自信，但我真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抗击压力的能力怎么这么差啊！
吃完饭，我俩溜达了半条街才找到一个刚刚开门的药店，听我说明情况，打着哈欠的老板娘告诉我们那是禁药，不可以随便卖，他们也没有。
受这个老板娘传染似的，我也开始打哈欠，内心充满沮丧。转身要出药店的时候，那位四十多岁阿姨喊住我：孩子，听说止疼片有兴奋作用，你多吃几个不就行了。
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止痛药，我过敏啊！
摇着头从药店出来，田青拍着我的肩膀：要不咱去买点咖啡，给你冲浓点也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