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盲目乐观，但众口铄金般的羡慕让我有些沾沾自喜，所谓失恋似乎根本没破坏我的心情，中考前毫无压力的复习着，打着球跑着步悠闲悠闲的。
一个下午，阳光斜斜照着操场，我跟几个同学在背光的半个篮球场投篮，等待过一会儿聚齐打全场。嘻嘻哈哈，刚抢到一个球正准备投篮，突然听到一个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发现是小舅舅的学生，前一年靠体育上了师范的。
将手里的球扔给身边一个同学，脑子里努力想着这个人的名字但脚没停顿走到他跟前：放假了？
是啊，专程来看看你。
站在校园操场上，一身白色运动服的他很是踌躇满志，身边站着他在师范学校交往的女朋友。这个家就在关庄镇的师兄第二句话让我有些激动：孙晓风，祝贺你啊，我们学校体育组已经内录了预测成绩前五名的学生，只要文化课达线，那就铁板钉钉。
他女朋友在旁边故作调皮扬了下头，齐耳短发甩过，露出不是很白的额头，然后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师姐欢迎你很快到我们学校就读！说罢伸出比脸上的肤色更加黝黑的手，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有些忸怩，赶忙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然后伸出去礼貌地捏了捏对方的手指。
但心里很是不屑，师范生素质很一般啊：“我们”不包括说话的对象，是“咱们”学校！
后来这位师兄悄悄地自豪地给我说：这是他们的班花，他苦追了一年才追上的。
班花？不客气地说，长相身高气质比李变差至少两个档次吧，还有那一句七八个字都发音不准的普通话，让我对这个师范开始质疑。随后到正式测试让我看到的一切引发我对这个学校倒尽胃口。
这时候人凑齐了八个，我喊这位师兄加入正好跑个全场篮球，他欣然接受。只是刚开球两个来回他女朋友就在旁边嗲声嗲气：亲爱的，热死人了，我要吃雪糕。
我看了眼师兄，本以为他会说等会儿，但他扔了球就告辞了。目送他们出校门才发现李变远远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着这边，发现我注意到她，转身向教室走去。
上次吵完说分手后，我给李变写过一封长长的信，但内容很是空洞，几乎全是模棱两可的语句，无非是让她努力，起码要读高中再谋未来之类的。李变没有回信，也再没有眼神或者动作给我。此后坐在教室看她背影，几乎整节课都一动不动，心无旁骛。逐渐也就不看了，脑子里对师范生活有些憧憬，更多的是混乱。
时间飞快，明天就是中考了。
父亲专程回来，帮我看考场。母亲赶到关庄镇，在姥姥家为我做饭。
姥姥去世后，这个院子一直空着，小舅舅一直准备卖掉，但几次到最后都放弃了，跟我去依汾预测体育时聊过这个事，他用了四个字：故园难弃。
当晚，躺在这个熟悉的炕上，姥姥慈祥的面容无数次出现，脑子里思绪万千，久久才睡着。
考完，我大致估了估分，至少四百五十分的结果让父亲放心地去县城了，母亲没催我回家，而是让我在关庄镇玩几天，顺便继续训练，准备最后的正式体测。
无论考得好或者不好，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个共同生活了三年的班级行将解散，尽管大多数的人都会拿着初中毕业证回家务农，继续留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伤感的气氛依旧弥漫在校园每个角落。
中考成绩出来当天早晨，刘胜跟我到学校后，先去球场光脚打了会儿球，然后趿拉个拖鞋远远看着我们相聚在大殿前合影。
阳光很好，微风清扬，梧桐树大片的叶子窸窸窣窣的，我们有些伤感，很快在大殿前整好队伍，毕业班依次上前，镇照相馆的几个人喊叫着，一个个班级走过去，然后散开。
到我们了，照猫画虎过去排好，作为班长我协助照相馆的指挥同学们站好后，心里一动，回头看到刘胜形单影只的样子，眼睛发酸。
快步过去迈上最高一个台阶，就要插入中间留给我的位置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喊：刘胜，过来，一起照！
有点不管不顾，吴校长及一帮校领导都在前排就座，但我就想让我这位可怜的兄弟加入，从而在最后时刻再次拥有这个班级。
刘胜愣在那里不动，照相的也愣住了，不知该不该摁快门。我继续自己的勇气：同学们，一起邀请刘胜过来！
先是断断续续的响应，很快大家都开始喊：过来吧，刘胜。
在这个分别的时刻，这个班级的所有人突然开始懂得珍惜，哪怕是其中犯了错的曾经的一员。我看到很多女同学开始抹眼泪，继而无组织但很响亮地齐声喊：刘胜，过来！
吴校长，这个很快就要退休的、我很尊重的校长体现出长者风范。他站起来，先是冲我们摆手，喊声停止。继而他对刘胜招手：过来吧，孩子。
刘胜不再扭捏，快步跑过来，可能是太激动了，一只拖鞋飞出去，他没停顿，直接把另一只也踢走，就像很久没有见到娘亲的孩子那样，光着两只脚向我们扑过来。
十多年后，刘胜在县城同时给我和他盖了两个相邻的院子，别墅般豪华。尽管我一再说自己不回去，但刘胜一如既往，有他的就有我的。他搬家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进门就发现当年那张初中毕业照被放大，端端正正醒目地挂在墙上，照片中的他满脸泪水。
我的中考成绩：467分，李变455分。
毕业留影后，大家回到教室，乱哄哄的但没一个人想走，大家互相赠送着照片，大多是一寸的免冠照，很多人哭了，包括李变。
我坐在那里，一圈圈地扫视着这个待了近一千个日子的地方，想掉泪但一直强忍着。突然我看到李变伏在桌子上抽搐的肩膀，眼泪终于流下来。她的分数不够县重点中学，仅仅差五分，而县里其他高中的大学升学率几乎为零，李变说过上也是浪费时间。
眼泪滴答到桌上，一句话一直在脑海回旋。
不管舍不舍得，太阳逐渐偏西，一个字写得很好的同学上前在黑板上大大写了五个字：分别是首歌！
是啊，曲终人散终归要到了，不知何时，大家开始默默地站起来，回头再回头，一个又一个，直到剩下我和李变，默默坐着，彼此无言，我们似乎都挪不动身子。一直在门外等我的刘胜进门看一眼马上转身出去了。
突然，脑海里那句话脱口而出：要是我们的分数换一下多好啊！
李变站起来回头苦笑：命吧。
沉默片刻，李变幽幽地开口：你走吧，明天去体育测试呢，祝愿你测好。
不着急的。你有什么打算？我木木地问。
李变突然坚决地擦去脸上的泪水：不要管我了，无非回家务农，死不了人的。
我心里一阵难受，踢倒桌子迈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正想说啥，她轻轻挣开：我走了啊，家里还在盖房子呢！
看着李变慢慢走出教室，我没动只是看着她轻轻晃动的马尾辫，但她一直没回头。
发了会儿呆，我快步走到讲台，转身从课桌上抓出一支粉笔，左手当板擦摸过黑板，右手写出两个字：珍重，一遍又一遍，很快黑板被写满……
刘胜不知何时站在讲台下，一如刚才合影时，满脸泪水。很多年后这个班级聚会，本来定好归程的我突然接到通知去北京开会，后来召集人之一刘胜在聚会现场给我打电话，依次通话，一个声音：班长，好想你啊，好想咱当年！
曾经的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闹。一同经历成长的烦恼，承受考试的压力，走过叛逆的青春岁月，走向成熟，那份情愈久愈香醇。那次聚会后，刘胜电话告诉我：咱班后来考取大学的一名，考取师范中专的两名，四名高中毕业顶替父母或者其他出路留在县城工作，其余包括当兵复员的刘胜在内四十多人全部务农。
李变去参加了聚会，但没跟我通话。
第二天一早，刘胜骑上他姐夫的摩托车把我送到县城，早已等候在汽车站的父亲和小舅舅均是满脸笑容，父亲把那个办好的初中毕业证递给刘胜的时候居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到部队好好干啊！”意外加感动，刘胜顿时手足无措。
不用奇怪，这个人之常情的举动真的很陌生。要知道，父亲的笑容对我来说几乎都是奢侈，我们村我这代人几乎都是父亲的学生，为人师的威严及我不停的闯祸，再加上又要忙工作还要忙家里的农活，四十五岁的父亲似乎都不会笑了。
上了长途车，小舅舅赶紧给我递过个塑料袋，但奇怪的是这一路我居然没晕车，自此之后这个毛病再没出现。一路上父亲很兴奋，跟小舅舅聊着天，他们都在为我能考上师范而欣慰。一位偶遇的同车人认识我父亲，问明白我们的去向后，笑着说：老孙请客吧，孩子的公家饭碗端上了！父亲乐呵呵地说：请，请，一定请！
父亲这种兴奋维持只有短短一天，不是我没测好——我文化课和正式体测成绩都是全地区体育生里的第一名，但突然我谁的劝说都不听了，执意放弃师范，转而去了全省重点高中依汾一中。
而这一切都源于体测结束后。吃过饭我从地区招待所出来的那个决定，向左还是向右溜达会儿呢？
这辈子我就进过两次依汾师范的校门，第一次是预测，第二次就是正式测试，此后在一百米外的依汾一中读了三年高中，经常路过但再没进去过。
当天中午赶到依汾市后，师范附近的招待所已经没有房间了，父亲一咬牙：就近，住地区招待所——当年这是当地最好的招待所了，不记得一个床位多少钱，但父亲说三人间一晚上要花掉他三分之一的月工资。
简单吃过午饭，我们一行去了师范，暑假里学校有些冷清，大多都是如我父亲一样期盼眼神的家长，还有如我一样忐忑的待测学生。
出示了测试证，我们进了这个不大的学校，小舅舅带我们到了操场，转身去找他同学。
这是块我见过的最拥挤的操场，三面都是高楼，才下午一两点操场阴影几乎已经布满，憋屈得厉害。
很快，小舅舅和他在师范留校的同学过来了，那位师兄也屁颠屁颠跟着，还有那位班花。说了几句话，小舅舅的同学就走到一边，指手画脚招呼画场地去了。
这时，师兄把父亲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父亲没有犹豫，从手里提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师兄拿上后马上跑到那位老师跟前，四下看了看就塞到他口袋了。那位老师摁了摁口袋，转身挥手给我们这边招了招手。
我很纳闷，问父亲：给他啥呢？
父亲摆摆手，点根烟：没啥，你一会儿好好测就行了！
小舅舅拉上我去看立定跳远的场地：这是你的第一项，这里地软，要快速摆臂，蹬地要坚决。
我点了点头，回头看父亲，他吸着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
当天下午的立定跳远和铅球我发挥一般，但感觉在两个大组综合下来也在前面几名。
返回宾馆的路上，父亲跟小舅舅带我进了个回民饺子馆，要了两斤牛肉饺子，只是父亲吃了几个就放下筷子点了根烟：晓风，你多吃点，明天好好拼一把。
烟雾缭绕里看得出父亲比我还紧张，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其实体育好的学习成绩都一般，但下午测试时候有点奇怪，有几个体校模样的学生，感觉很有实力，但都有保留似的。
第二天的体测非常顺利，一百米我们组第一，最后一项一千五百米开始前，我热身完脱掉外套裤子，父亲跟在我身后伸手接过，紧张得手都哆嗦。
上跑道前小舅舅一直在耳边跟我说要领，父亲在旁边抽着烟，我蹲在地上穿好跑鞋抬头看他的嘴唇都在抖。
跑完一圈到起点，喘着气我看到父亲捏着拳头、咬着牙、跺着脚的样子，一狠心就冲了出去，最后我落第二名三十多米第一个撞线，父亲扔掉手里的衣服就冲过来抱着冲刺后的我。心仿佛要跳出来，小舅舅拉开父亲让我再慢跑一段，点着头我慢慢围着操场往前跑了段再回头跑到父亲身边，心里有些感动，父亲的拥抱是自记事起的第一次。
中午依旧是饺子，父亲一个都没吃，只是跟小舅舅讨论下午的专项测试。
两点开始的专项测试，篮球排第一个，我非常顺利完成所有项目，分组比赛还扣了个篮（我们初中的篮球框根本不敢扣，几块石头压着肯定会倒下来）。然后就在校园里溜达等总成绩公布。没有啥稀罕的，一个普通的师范院校，我这个从山里来的孩子都没多少激动，但小舅舅一直跟我介绍他这个母校。
转到食堂附近，那位师兄气喘吁吁跑过来：成绩公布了！孙晓风是地区第一！
父亲手里拿着的烟掉到地上，伸手扶住师兄的肩膀：真的啊？
真的！
兴高采烈的父亲拉住师兄的手：在哪儿公布的，走，看看去！
几张成绩单贴在学校大门口的公告栏上，高兴的失望的掺杂在一起黑压压围了很多人。父亲跟小舅舅挤过去看，我却没往前挤，觉着腿脚很累就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了。
十多分钟，父亲总算核实了自己儿子是全地区第一，才满面笑容挤出来：走，一起去吃饭。
出门不远处有个饭店，我们四个走进去客人还不多。父亲点了几个菜，还点了啤酒。我坐旁边只是端着杯开水慢慢地喝，一直没说话。
父亲不善饮酒，一杯啤酒就脸红脖子粗，但菜没上来就跟小舅舅及师兄各碰了一杯，然后仰脖咕咚咕咚喝完。我一直默默吃饭，看他们兴高采烈地喝着。
返回招待所，父亲跟小舅舅仍旧兴奋地谈论刚才的测试，我得知两个信息：第一，父亲给人家塞了五十块钱；第二，这些钱让那些替考的不敢超越我。
我很纳闷：为什么他们知道是替考的不抓呢？
小舅舅笑了：都是他们安排的，抓什么？
我没再问，有点郁闷地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父亲慈祥地看着我：不要太晚啊，明天咱早点回家。
答应着我出门下楼走出招待所大门，夏日的黄昏热浪袭人搞得我有些迷糊：向左走？向右走？本就想随意走走，两边的风景也都陌生，但面临的选择仍让我踌躇停顿，最后犹豫着向左迈出脚步，很快，我做出一个对自己未来至关重要的决定，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