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放下姥姥的脑袋，我几近麻木，按大舅说的干完，又一串脚步凌乱走近，小舅舅仍光着身子瑟瑟发抖冲进来，随后是父亲，然后我听到母亲绊倒的声音。赶紧下炕出门去接母亲，掀开门帘，我看到母亲被大门槛绊倒后，正手脚并用往正房爬，我冲过去，拉起母亲，她手脚哆嗦得几乎不能动弹，我连背带拉将母亲弄到屋里，她拨拉开围在跟前的父亲、小舅，伸手摸住姥姥的脸泣不成声。姥姥再次睁开眼睛，依次看过我们的脸，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红晕开始一点点往下退，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睁开的眼像一盏油灯油尽了，扑啦扑啦闪了两下，眼眸停滞不动。母亲撕心裂肺的一声“妈呀”喊出，软软瘫倒地上，拽拉得我也顺势倒地，眼前一片漆黑。
大舅伸手抹住姥姥睁开的眼睛，然后把我们几个男的拉出门，缓过点神的母亲和两个舅妈含着泪给姥姥擦洗身体穿寿衣。
抹着眼泪我发现，一晚上满天皎洁的月光，天亮时却开始阴沉。
屋里再次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跟着舅舅们进去，先拿出准备好的白衣白裤，很快家里所有人都套上了，一片肃穆。
父亲作为女婿到姥姥出殡那天才要穿白布大褂，此时他已经出去叫来当地办白事的能人“单胳膊”——此人不来，孝子是不能出门的，现在想来这个人类古老社会的祭祀——一个五十出头的瘦瘦的男人，头发稀疏，下巴尖额头宽，不知道为什么受伤仅剩一个胳膊，其貌不扬但办事利落。
进门先给躺在炕上的姥姥单手作揖鞠躬：老姐姐，你的后事我来主事，我尽力让你顺利入土，多担待。
他说话间，屋里哭成一片，大舅小舅母亲赶紧上前给他跪下，我和表哥表妹们跟着跪在后面。“单胳膊”坦然受了这一拜，这叫谢孝。
“单胳膊”随后点着人头开始逐个吩咐，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让大舅小舅跟他出去央求帮忙的——办事的领着孝子孝孙到一个村民门口，办事的人推门不进只是喊：屋里有人吗？听到回答，接着喊：不用出来了。某某家门不幸，老人过世，不孝子央求帮忙打发老人了！然后喊：孝子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孝子谢，起！然后再下一家。
往往前头孝子一走，后脚被央的人再忙都会很快赶到奔丧人的家里，都不空手，搬着自家桌子，拎凳子的，抱面盆的……这是帮忙的规矩，村里办事用惯了，谁家带啥不用吩咐最后凑一起肯定不用再去借东西。
“单胳膊”领着大舅二舅还没回来，家里已经聚满了人。“单胳膊”回来后坐在院子中间开始指挥，跟小舅舅结婚一样，大篷布再次支起（不同的是这张篷布全白，而娶媳妇的篷布四个角是红的），土灶再次垒砌，桌子摆上，去买菜的、磨面的陆续回来，早饭很快做好。
“单胳膊”先安排人去姥姥的主要亲戚家报丧，不去太远的，要求速去速回。然后指挥小伙子将擦洗好的棺材抬到屋里放到炕边，等亲戚们到了后，挥手让大家退出，然后先对亲人们喊道：再看一眼！屋里哭成一片，我看着姥姥慈祥的脸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
“单胳膊”稍等片刻后在哭声里对姥姥作揖鞠躬：请老姐姐进寿木！
大舅、小舅、母亲上前轻轻抬起姥姥，轻轻放进早已铺好被褥放好陪葬的棺材，“单胳膊”上前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白布盖在姥姥脸上，随即直起身大喊：盖棺！几个小伙子进来抬起棺材盖慢慢盖上，但留了个缝隙！随后棺材被抬起安放到院子里早已设好的灵堂里，几个匠人开始彩绘棺材，“单胳膊”跟到棺材前：开饭，孝子给老人敬早饭！
我出了屋门，像被抽了筋软软地坐到一个凳子上，泪眼婆娑中，看大舅小舅跟着“单胳膊”转圈。大舅托着早已准备好的第一个托盘，里面是湿毛巾——给老人洗脸擦手用；小舅跟在后面，托盘里是早饭，转一圈到棺材前。“单胳膊”停住：跪！然后接过放毛巾的托盘放到灵桌上，喊：孝子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孝子起！再转，放了食物，再跪，再起。
这是惯例，每日三次，前六日是送行，第六日晚开始最重要的仪式——这是老人在家的最后一晚了，当地叫“起灵”，然后钉棺材抬到灵堂第二天大殡，忙活一天后，请念经的、唱戏的送殡，自此阴阳两隔。
姥爷去世毫无征兆，当时大舅小舅母亲都傻了般，黄土成堆才意识到父亲没了，爬到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姥爷冷冰冰的一辈子，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也短，我几乎没怎么哭，只是看。但姥姥，最亲的姥姥，我是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离开，那种痛苦几乎如割肉。
张和尚早早也闻讯赶来了，照样是吃饭后开始拉单子开料，东西回来开始专心糊金童玉女、仙鹤、纸花等。表哥表妹们都穿上白衣白裤白鞋陆续跪到灵堂开始守孝，但只给我穿白裤子、白鞋——我是外孙，不是姥姥家的直系，守孝到第六天晚上才有分。
到处都是忙乱的人，我无处可去，忍着悲痛，勉强吃了口早饭后进屋坐到炕上张和尚旁边，看他灵巧地糊纸花。看了一会儿自己拿过一叠金纸，默默地叠金元宝，边叠边流眼泪……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人死后为什么放到第七天才出殡呢？
张和尚停手点着根烟：人死后魂会被勾到阴曹地府，前六天阎王爷会审这个人一辈子做过什么好事坏事，等到第七天会把这人的魂魄送到望乡台——看着自己的后代打发了自己，然后走上奈何桥喝了麻婆汤忘记所有，再根据前世善恶之行由阎王决定下辈子投胎转生为人或者狗猫牛马，无恶不作的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夜无眠，天亮前几乎身心俱疲地看着姥姥离开，听着听着我就歪到炕上睡着了——眼睛一合我就看到四周黑洞洞的，一条路上有辆马车，马车上挂着俩白灯笼，姥爷冷着面孔牵着姥姥的手正往车上扶，姥姥回头流着泪跟我挥着手，张着嘴说着什么，但跟在后面的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大叫一声坐起来，几乎一脚把桌上放纸花的桌子踢倒。张和尚停住手里的活，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让我发毛。几分钟后，张和尚摸了摸自己几乎没了头发的头顶，张嘴喊我父亲的名字。
父亲闻声走过来，他示意父亲上炕，附耳说了几句话。父亲脸色大变，拉起我就向外走，临出屋随手提过我的书包。莫名其妙我跟着出了姥姥家大门，父亲把书包递给我：这几天没你什么事情了，去学校吧，我宿舍抽屉有饭票，吃食堂不要过来了。最后一天出殡你再回来！
我意识到这跟张和尚跟父亲说的话有关，但张和尚说什么呢？当时没问，转身就去学校了。天开始飘雪粒，进了父亲宿舍，我连鞋都没脱，扑到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就去上课了，浑浑噩噩的五天很快过去，除了班主任，各科几乎都换了老师——好的调到县城，不好的也调到离家近的学校——现在想来，这是那个时代教育最大的弊病。还有个弊病，我们依旧没有音乐、美术老师，虽然课表里排着，但基本都是自己自习。
李变家跟姥姥家不远，我想央帮忙的肯定到过她家，因为在当天的悲痛中我看到她母亲夹着个面盆进了姥姥家——开学我见过一次她给李变交书钱，一张张毛票数得很仔细。
这五天我几乎跟谁都不说话，刘胜每天跟在我身后，一出校门就要拉我去他姐家吃饭，我每次都指指白裤子白鞋，他也就不言语了。有个下午下课，李变走到我桌前，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将收起的班费清单给我放下就转身走了，我似乎抬眼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游离到姥姥家，心想姥姥该吃晚饭了吧。
第六天晚上我吃过饭被叫到姥姥家，依旧是哭声一片，进屋发现大舅、小舅、母亲正死死抠着棺材沿，不让钉棺。我流着泪过去，“单胳膊”看见了：外孙子来了，看一眼。
也就是看了一眼，我就跟舅舅母亲一样软绵绵哭倒在棺材前。门口围着帮忙的就涌进来费力把我们一一拉开，棺材盖缓缓合住。“单胳膊”喊：钉棺！木匠进来，几个大钉子插进棺材四个角早已留好的孔，叮叮咚咚，哭声再次撕心裂肺，泪流满面的我真的再也看不到亲爱的姥姥了。
第二天我跟父亲早早到村口，很快舅舅们过来迎上，给穿上白上衣，然后到姥姥家先是祭奠，才踉跄走到灵堂里棺材旁，大表哥递给我一根哭丧棒，我接过来扑通就跪下了。
湿脸，跪、起；早饭，跪、起……来了祭奠的，谢孝，跪、起……午饭，跪、起……午饭后，各种仪式基本进行完，我的膝盖都跪麻了，表妹拿进几个馍馍到灵堂，我们几个小辈每人嚼了一个，大舅小舅母亲都摇头表示不吃，他们的嗓子几乎都哭哑了。
很快出殡了。
我是大外孙，任务是打白灯笼—— 一根长杆子上吊着一只白纸糊的灯笼，是给姥姥照路的。我小心打着，跟在大舅后面，他扛着招魂幡，一条长白纸拖拖拉拉，牵引着姥姥去另一世界。眼睁睁看着，棺材被抬到村外；眼睁睁看着，棺材被放到早已挖开的姥爷下葬的墓穴里；眼睁睁看着，帮忙的众人挥动铁锹扬起土；眼睁睁看着，姥姥被埋到一堆黄土下。大舅上前将招魂幡插到坟上，我上前将引路灯笼插到坟上，众孝子孝孙上前将手里的哭丧棒插到坟上。退后，大家一起磕了三个头，然后离开。不管怎么回头，但我们都离开了，留下姥姥孤单在土里，自此真的是只有思念。等到来年，这些柳树枝做的哭丧棒有些会发芽，然后泽荫后世。
回来的路上，父亲告诉了我张和尚的话：这娃儿心事太杂，不宜在这里长待，死了人的家里前两天不干净的东西太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