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徐朝龙同学正在和他抬矿石。“他不是病了吗?”石占山迷惑不解地想。“哧啦”一声,他觉得右肩膀被往后扯了下,显然是徐朝龙把筐子后移了。“干吗?你又‘走私’了吧?”……然而,他已经醒过来了,睁开惺忪的双眼,屋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前被炉火照得火红一片。想起刚才梦中的一切,又都是那么恍惚,这就越使他迷茫了。
“谁——?什么——?”石占山半醒半睡地问。“我。想喝点水。对不起,又把你给弄醒了。”这是徐朝龙低低的声音,因为剧烈的牙疼,口齿有些不清。石占山完全清醒了,徐朝龙同学还在病着。一想起昨晚睡觉时徐朝龙脸上的痛苦表情,石占山的心情忽又变得沉重了。“徐朝龙,要水喝?”“啊!喝一下药。”“别坐起来,我给你打一点。”石占山一边握住徐朝龙放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叫他睡下;一边坐起,伸手在炉火旁摸到一只缸子,到锅内去打水。缸沿在锅底“喳啦”划了一声,被轻轻地举了起来,显然没有打上水——锅内没水了。
“这怎么办?”石占山心里嘀咕着。“上房东家打点水吧?人家都睡了,深更半夜——”他正在犹豫着,只听徐朝龙说:“没水啦?算了吧,天明了再喝。”石占山心里七上八下,没个主意。是啊!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究竟到哪儿闹水去呢?石占山皱起眉头,看着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窗纸……“怎么不到小水井里去打点水呢?”石占山忽然想起了村南沟里的那个小水井,心里顿觉亮堂起来,他一边穿衣一边默默地想着:小水井还在村南很远的沟内,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道旁使人毛骨悚然的深渊,一不留神就……况且又是在夜晚,谁能保得住没个什么野兽呢?听听窗外,呼啸着的寒风正在刮着;看看屋内,打着鼾的战友们睡得又是那么香甜——被子里是多么的温暖呀。“睡吧!石占山,明天再喝一样……”一听到徐朝龙同学这因病断断续续的声音,石占山猛地提起衣服,忽地穿上裤子,站在炕上了,以致徐朝龙竟一时莫名其妙起来,但当徐朝龙想明白了,急忙说:“你不能——石占山,深更半夜的——”石占山早已下了炕,摸了一只缸子,打开门出去了。
屋外,寒风正在怒吼,灰蒙蒙的天上,月亮周围环了一个大圈;地上,是被寒风吹得黄灿灿的月光……这一切,都越加增添了这山区夜晚的森寒、怕人……但是,为了一个在钢铁战线上病了的战友早日恢复健康,为了同志的友谊,即使是对素来胆量不太大的石占山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朦胧的月光下,在通往村南沟内小水井的坎坷不平的小道上,一个黑影正在迅速地移动着,移动着……
1958年12月
能人
12月的天气,黄昏来得是这么的早。刚刚吃过晚饭,夜幕已经罩盖了一切,劳动了一天的钢铁战士们,招呼着自己的伙伴,准备回家睡觉了。暮色中,一个操河南口音的小个子对他的伙伴们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
“怎么!你一个人?”
没等他说完,班长急切关心地问。
“不要紧,我和凤悟、发库三个人呢。”
“闹不完明天再搞,早点回来休息。”班长又加上了一句。
小个子“噢”了一声,便消失在苍苍暮色中了……
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干冷干冷的。小个子紧了紧腰间的布带,放下了帽耳,扛着一根冰凉的铁钎,和他的两位伙伴,来到了工地的铁匠炉房。
这个被称为“小能人”的共青团员梁百科是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三年级的学生。现在是来这儿改制麻花钻的。前一个多月,当同学们钻洞采矿苦于没筐运输的时候,领导号召大家开展创造工具、改良工具运动。梁百科同学牺牲了休息时间,爬山越岭割来柳条子,精心编制了一批灵巧的小箩头,解决了洞内运矿、洞外捡矿的困难,打响了改良工具运动的第一炮,被选为连里的模范战士。现在,这支采矿部队,又来到黑洞洞的煤井内,担负起采煤炼焦的工作。同学们的干劲是多么的大啊!徐朝龙同学的干劲更冲天。他苦干、巧干,创造了连续打锤一千次的纪录。但即使如此,组织五六个同学轮流把钎,掘成一个二尺来深的炮眼,也得用去20分钟到半个钟头。“时间就是钢”,每分每秒又都是多么的宝贵啊!想起煤井外那十几个张着大嘴、眼巴巴等着吃煤的炼焦炉,想到炼不出焦炭就没法出铁,梁百科同学心里很焦急,“难道就没有一个既省时间又省人力的打眼办法吗?”……忽然,他想起报上介绍的阳城群众用大麻花钻采矿的经验,“为什么我们不能用麻花钻打眼呢!”梁百科心里顿然亮堂起来。得到排里的大力支持后,他立刻便和阎凤悟、崔发库一起连夜进行试验。
铁匠炉房内冷清清的,没有火,师傅也不在;但这阻挡不了这三位英雄的坚强意志。他们自己生着了火,烧红了铁钎,靠着平日师傅们打钎的一些记忆,大胆地干起来。手握的弯曲处打成了,但是,更大的困难摆在他们的面前:要把二指宽、一指厚的铁钎拧成螺旋形,这不仅要出很大的力气,而且要有精确的计算与高妙的技巧;这对三个从来没有摸过铁匠铆头铁钳的人来说,要完成它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梁百科心里牢牢记着这一句话。他们一个人把住铁钎,另外两个握着大钳子,非常吃力地开始扭动。梁百科和他的两位伙伴满头大汗,头顶冒着热气。深夜,他们疲倦极了。身体本来瘦弱的梁百科同学,近日来除了参加紧张的劳动,还负责清点工具,起早摸黑本来已经很疲累了,这会儿更是难以支持。握着铁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被他的两个伙伴叫醒,猛睁开眼,“呀!我睡着了?”
忙揉揉眼睛,吃力地握紧铁钎,叫着他的两个伙伴:“哎,好啦,拧吧!”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却越来越低,又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等再被叫醒过来时,他向伙伴说:稍等等,我往头上洒点“清凉剂”。来,也给你们俩洒点。三个人便一起走到洗脸盆旁,往眉头上洒些冷水,就又开始工作了……麻花钻终于试制成功了。这样一来,大大地节省了人力和时间,提高了采煤效率,保证了炼铁的需要。
当他们走出铁匠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三点多钟,但他们已再没有睡意;虽然冷风凛凛,他们心里却是暖烘烘的。梁百科同学更是异常的高兴,在这寒风怒吼、黑洞洞的深夜里,竟打着口哨吹起小曲来了。
1958年12月
我和小姜
我和小姜很要好,班里人人都这么说。可是,有一件事,我总觉着小姜做得太不够朋友。
那是在上山采矿出发之前,别人都尽量打整得利索些,有的同学把佩戴的证章摘下来,免得遗失后闹麻烦。可是小姜却把他那一枚从没戴过的一级劳卫制证章亮出来了,这就叫人奇怪了。因为他和我的劳卫制证章,来得都不是那么容易——测验“千五”(1500米)时,他跑了六次未及格,我么,又比他多了两次。班上军体委员说,发下一批证章,还不知在啥时候,反正我俩也都及格了,为鼓励进步起见,就提前发给我俩,并在全班大会上说明原因。当时,我高兴地说:“戴上吧!”他却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戴。”我说:“为啥不戴呢?”他一字一板地说:“第一是怕掉了,第二是要在最短时间达到二级标准,两个一起戴!”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说:“好吧!”小姜却又笑着说:“咱俩的劳卫制证章,来得可不容易呀!”于是,我俩下定决心:“二级不及格,绝不往外戴……”所以,在临出发站队时,忽然见他把劳卫制证章戴出来了,我就奇怪地问:“干吗,你戴出来了?”他诡秘地一笑:“有用处。”我又问:“有啥用处?”他不耐烦地说:“你别管。”瞧见他那份神气,我就很不耐烦:“不管就不管,我还管不了我自己呢!”他却“扑哧”一声笑了,这不是在故意气我吗?我就没有再理他。
上山后的第二天,班上要挑选些体格强健的同学组织突击队。哈!他坐在班长的旁边神气活现的,眼睛只朝我直滴溜。好像他已经是突击队员了,我就故意不看他。心里想:他能参加得了,我也留不在外边。只等班长一公布名单,我一定要瞅他一眼:你也不比我强多少呦,有啥可帅的!谁知班长念完名单,我两个的名字都没有。急得我正要站起来和班长讲理,小姜却已抢在前面:“班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参加突击队?”不知怎的,我这会儿非常同情小姜了。班长拉着那慢悠悠地调子说:“你的身体不行嘛!”“你凭什么说我身体不行?”小姜进一步追问班长。班长还是慢悠悠地笑着:“你又凭哪一点证明你够格?”只见小姜把左胸向前一挺,用手指着那枚红光闪闪的劳卫制证章,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证明!”我不由自主地慌忙向自己胸前一瞥,空荡荡的。啊!小姜原来是这个意思呀!我忽然恼起小姜来,为什么不告我也把证章戴来?一想起出发前小姜说“有用处”时的诡秘神气,我就更恼火了:“好呀!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呀!”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盼着小姜胜利。心里想:戴上也罢,不戴也罢,反正你有我也有,你能参加我就能参加……这时小姜还正和班长讲理,只听班长说:“那不能做证明。”“为什么?”“那只能证明你劳卫制及格了,但并不是你的身体就……”小姜忙截住说:“好好好!你先给我说‘劳卫’两个字怎么讲?”“劳,就是劳动;卫,就是卫国……”没等班长说完,小姜又问:“那么证章代表什么?”“证明他在这方面有了这种能力。”“那么采矿炼铁是不是劳动?是不是为了卫国?”小姜喜形于色地继续追问班长,班长不知不觉地顺着小姜的话说下来了,只好认输。笑着说:“哎呀呀,我说不过你‘这只小公鸡’,那就便宜你这一次吧。”
班长批准了小姜参加突击队,我一听心里就急了,忙站起来要求:“班长,我也要参加!”班长却故意地说:“哎呀呀,刚交代了一个,你这瘦干猴也来纠缠了……你凭什么?”我说:“小姜凭什么?”“人家凭劳卫制证章。”“我也有!”班长见我胸前啥证章也没有,就故意地追问:“在哪儿?”“没带来。”“没带来!”班长学着我声调,“说得倒俏皮!”是呀!我和小姜两个都有证章,是军体委员发给的,偏偏这会他又不在这儿。我急了,忙说:“不信你问小姜……”我转脸看着小姜,心想这个你总不能否认吧,小姜显出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有是有——”我忙说:“既是有便都一样!”班长心里有些活动了,谁料小姜却多嘴地挡住班长:“班长,你——”班长会意地把头偏过去,小姜咬着班长的耳朵,悄悄地说:“千万不能让小王参加呀!他那次测验千五时跑回来直呕吐……”他还以为我没听见呢?好!他不给我保密,我也要揭他的老底:他那次测验回来头晕了半天,中午还少吃了一个馒头呢!我也要把这件事给他亮出来。可是一想,这样一说,两人都参加不上突击队了。便忙改口说:“你可别听他瞎胡说,那次测验回来,我还是好好的……”一边偷偷地向小姜挤眼,意思是让他把刚才揭我底子的话能收回去。真想不到小姜又咬着班长的耳朵说:“我来时没告他戴证章,就因为他的身体不行呀,一累就吐得吃不下饭去……”他还当我没听见呢!笑着向我眨眼,意思是叫我继续为他保密。我心里想:我么,你放心,虽然你戴证章瞒着我,刚才又把我呕吐的事向班长泄露了,我总不会像你一样,把两个人以前订的口约都不算了!咱俩要是都能守约,都能参加突击队,那多有意思呀!可是……我正想着,忽听班长说:“算啦!这一次小王得受点委屈了!”我急得跳了起来,提高嗓门和班长大声吵嚷,班长还是慢慢悠悠地给我讲不叫我参加突击队的理由,我气得真要哭起来了……
为了这件事,从那一天起我都没理小姜。有一次走了个对面,我看见他张嘴想和我说话,我就故意一扭头走了……晚上收工时,我回来迟了,小姜把我的三个馒头给烤得黄黄的。夜里,我恍惚觉得他给我把滚在一旁的衣服盖在被子上……我本来是要三天不和他说话的,不知为什么第二天我俩就又好起来了……要问现在哟?那我俩是热火得再不能那么好了!不过一想起这件事,不管班长向我解释过多少次——“小姜是为了你……”反正没叫我参加突击队,我总是想不通!
1958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