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形而上学逐出哲学王国,在逻辑技术上是可能的,比如使出了吃奶力气的逻辑实证主义。但每一个掌握了该项技术的哲学家,在拒斥了形而上学后,那个叫形而上学的家伙多半会在半夜找上门去。于是我们听见了哲学家的惨叫声和告饶声。不过,黎明来临,当哲学家一如既往地摊开自己的思想时,完全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忘记了。这不能不让人相信:这个哲学家确实患有受虐症。
但完全没有必要从心理学和病理学的角度,去寻找受虐症的原始诱因。受虐症实际上来源于形而上学的顽皮。必须要坚信受虐症有着坚硬的神学来源:它是上帝在制造我们时,注入我们体内的隐蔽机制。有了它,我们就得不到真正的幸福。那些坚信形而上学可以被清除出哲学王国的哲学家,在这一点上低估了上帝的智慧。上帝决不会像我们中的某些人那样,愚蠢地砸了自己的饭碗。著名的狂人哲学家,也就是那个叫毛菜的家伙,居然宣布上帝死了。但其后的事实证明,死了的始终是那个叫毛菜的隆庆府哲学家,而不是毛菜宣布的那个人。
我们现在当然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这个老不死的也许真的死掉了。不过上帝为了证明人的弱智,还是派他的第二个儿子来到了人间。只不过这个儿子不是玛利亚生的,也不是生在马槽里。他也不叫耶稣。耶稣是上帝的长子。实际上,他就叫形而上学,他就生于我们的脑海之中。
圣母玛利亚死去后,我们天天都在和上帝交配,以便生出上帝众多的第二子。我们是上帝造就的,上帝有权利使用我们。无论我们是男是女,上帝总可以找到进入我们或让我们进入的通道。我们既是玛利亚又是受造物,而且还是上帝的第二子,因为形而上学始终跑不出我们的脑海。我们,也只有我们隆庆府的全体人民,才是真正的三位一体。
聂峰兵的梦中哲学
季明生在嘲讽王浴盆副科长的哲学观点时,专门提到过聂峰兵“不喜欢床上的事情”。种种迹象表明,季司机的看法是正确的。聂峰兵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创立梦中哲学时说过的话,也可以为季司机的观点作证:“我只喜欢床上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做梦。我只愿意在梦中会见唯一一个女人。”聂峰兵的如许行为带来了三个相关的后果。第一,他一举成为当代隆庆府的圣人,深受现任太守的器重,目前官运亨通。第二,他的学说为崔建平的酒后哲学声张了正义,并将酒后哲学推进了一大步。崔教授还在大谈上帝、三位一体,聂先生却率先宣布:他在梦中见到的人不是上帝,甚至不是天使。第三,聂峰兵的学说明显违背了物质可灭理论,悲剧性地放弃了及时行乐,遭到了众哲学家的批判。
令人费解的是,聂峰兵面对来自左、中、右三个方面的夹击,居然我自岿然不动。这一令人惊诧的举动,让所有批判过聂峰兵的哲学家陷入了高度恐慌之中。他们不知道哲学界又将有什么大的风波,这场风波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意。不过,在本书看来,聂先生的学说不过有些意淫,既谈不上引起哲学风波,从而让哲市崩盘,更不至于令人恐慌。聂先生不过是充分利用了古隆庆府精妙无比的逻辑学,把诸多完全不相关的东西搞到了一起,并给它们赋予了超级同一性。我本来想将梦中哲学更名为意淫主义,无奈聂先生坚决不同意。
我又一次梦见了她。虽然我看见的只是她的侧面,但我能肯定那一定是她。只可能是她。虽然我梦见她的次数并不多,然而多年来,我已经熟悉了她的面容、她的腰肢、她的三围、她的……眼神和皱纹。我甚至清楚地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我梦中。她的到来总和我的饥饿有关。每一次她都给我带来了渴望中的食物:面条、馒头或者可以佐酒的花生米。但数量总是有限。昨天晚上她给我带来的就是方便面。她坐在野外一张破石桌上,神情从容、姿势优雅地给我泡了一碗。而在我来不及下咽第一口的时候,她就消失了。我现在唯一感到有意思的是,那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梦见方便面,纯粹的工业制品。
我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我梦中的情形。那时我正遇见一只从未遇见过的老虎。后者穷凶极恶,显然已经把我当作了盘中餐、碗中肉。在慌乱中,我竟然没有想到逃跑和反抗。这和我清醒时的行为刚好相反。正当我准备等死的时候,她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老虎的倏然消失。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究竟是老虎看见她而逃跑掉了,还是她就是那只老虎幻化成的“白虎星”。我记得我好像问过她,但她只微笑,不说话。而有那么一刹那,我似乎从她身上闻到了一丝老虎的腥味。
我从未见过她的裸体。我希望见到她的裸体。我想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裸体。我猜那可能是最匀称、最光滑的裸体。但我在偶然间还是透过层层包裹的衣服看见了她的骨头,看见了她的骨头的众多转弯处。那么多的骨头团结在一起,团结在以她为核心的周围,并最终组成了她。我甚至听见了骨头的拔节声:清脆、微弱,但悦耳,像撞在我眼帘上的一丝阳光,随即敲响了我日渐沧桑的眼角膜。
从前梦见她时,她总是显得很轻灵,似乎是飞行在离地五公分的天上。而现在,随着变老变胖,她来到了地面,还给我端来了面条、水和我喜欢的菠菜,甚至还有一小片珍贵的牛肉,像我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是不是即便在梦中,由于我们逐渐熟悉,她的天使身份也会被消除?当然,我一开始就知道:她从来就不是天使。我也没有听她说过自己是天使或者曾经是天使。
我不配梦见天使。作为一个讨生活的人,我多次提醒自己不配梦见天使。我梦见的都是次一等的事物、更次一等的事物、再次一等的事物:灾难、从未谋面的狼、极度挥霍繁殖力的鱼、荷花、两分钱、永远不愿它到来的醒来、让人恐怖的蛇,当然更多的是人,那些无聊的人。偶尔也会梦见天空的一角,像从某张风景照片上随便撕下的一小块。我从未梦见广袤的天空、整体的天空。即使梦见天空的一角,也从来没有作为点缀的星辰,那些珠光宝气的星辰。奇怪的是,总有些来历不明的光亮唆使我看见她的面容、她的腰肢、她的三围、她的……眼神和亲密团结在眼神四周的皱纹。
我逐渐变旧的梦的大门始终向你打开。随着梦的年龄的渐次增长、变老,梦的大门的孔穴也在大门的不断磨损中逐渐变大,就像通过过五条生命的伟大的阴道。所以它刚好能够以相同的增长速度,适应你逐渐臃肿起来的身躯,为你多肉的骨架提供了进出的方便。
路一达的统一理论
路一达是当代隆庆府历史上典型的颓废主义者。此人成为颓废主义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相貌英俊,堪称隆庆府哲学史上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聪明绝顶,十六岁就成为隆大哲学系的研究生,不到十年,就成为隆庆府当代哲学史上重要哲学理论的创始人;除此之外,他还是几任太守的私人秘书,后来又一屁股坐在了隆庆府人事局局长的宝座上,成了著名哲学家、小车司机季明生鞍前马后的服务对象。小车司机的服务要是不那么周到,路局长还可以随便踢他的屁股。按说,这等人物是绝对不应该颓废的。但人家就是出你意料地颓废了,你又有什么办法。
路一达发明的哲学叫做统一理论,旨在总结当代隆庆府的诸多哲学体系。因此,统一理论又称万教归一理论。路一达有的是钱,从来不去哲市,也不大看得起去哲市的人。他的哲学发表园地主要是酒桌。因为他位高权重,人们也乐于为他发布哲学消息。好在路一达是免费销售自己的学说,甚至还要倒贴酒钱,众哲学家也就原谅了他试图总结所有哲学体系的狂妄。
路一达后来自杀了。他从阳台上奋力一跃,就让自己九九归一了。哲学界为此十分震惊,纷纷将他看作隆庆府历史上唯一一个言行一致的人。哲学界为他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太守还亲自下令:不许骚扰路一达先生的坟墓。
人太多了,地球太沉重了。我感觉到它已经大汗淋漓,已经有些转不动了。多少个失眠的晚上,我听见了地球气喘吁吁的呼吸,像拉着破车的老牛。
地球深感沉重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人多,而在于人的欲望太盛。欲望并不是没有重量的。早晚会有一种仪器被发明出来,用于称量和检测人的欲望。不仅活人有欲望,死去的人也有。古往今来,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欲望不断加诸同一个地球,地球要是不老迈,要是不累得两眼昏花,是不可思议的。
拯救地球的唯一方法,就是根除人的欲望;根除人的欲望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人类绝种,从而让地球休息、养精蓄锐。反正猴子、猩猩还大量存在,它们迟早会进化为人。等它们辛辛苦苦变作有欲望有重量的人之后,地球就又有足够的能力运转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