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冬天的早晨，果儿躺在奶奶的钢管床上，听窗外麻雀唧唧喳喳，在院角那棵泡桐树枝上吵架。
那个冬天的早晨，阳光透过白纱帘子照在果儿绛红碎花褥子上，果儿钻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姑姑进来了，把果儿从被窝里揪出，强行往果儿头上套那件土气葱绿毛衫。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不去学校！”果儿使劲挣扎着喊。
“我送你去丹丹家。”姑姑说。
那个冬天的早晨，果儿不到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一听说去丹丹家，果儿急忙拽下夹在姑姑下巴里的灯芯绒棉裤，刺溜一下子把两条腿伸进裤筒。果儿从床上跳下来时摔到地上，原来是把两条腿塞进了一个裤筒。那条灯芯绒棉裤裤腿太宽，果儿不喜欢。可奶奶却把妈妈给买的鹅黄米奇羽绒服扔掉，坚决让穿这身土气衣裳。
那个冬天的早晨，爸爸要在家里举行婚礼，果儿的新妈是小茉。果儿被姑姑牵着手走出院子，看见许多阿姨给玻璃窗上贴大红喜字。果儿有很长时间没去丹丹家了，在那边，能见到妈妈。
姑姑带果儿出院门时，没有像以前送她去丹丹家那样躲躲闪闪，甚至还专门给奶奶打声招呼。果儿没敢看奶奶，低着头，怕奶奶看出她心思。
姑姑和奶奶在院门口站了一阵子，果儿感到头上有丝丝凉气。果儿听见奶奶唉声叹气，走吧！走吧！果儿看见奶奶摆摆那只长着斑点的手。
那个冬天的早晨，果儿亲耳听到了奶奶允许，果儿理直气壮的，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姑姑身后……
放学路上，果儿碰见舅妈。
舅妈问她：“新妈妈漂亮吗？”
果儿说：“漂亮。”
舅妈不说话了，看行人。
果儿想：让我给“小茉”叫妈？叫妈就叫妈吧，奶奶干嘛要那样？
奶奶一把把果儿从新房门口拽到厨房，闭住门憋着嗓子说：
“叫她妈，叫，叫妈。”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奶奶还用手指了指门外。
爸爸和小茉刚刚回来，小茉在拉旅行箱拉链，奶奶从背后使劲戳果儿，果儿只好嘬着嘴叫：
“妈——妈。”
声音软软的，轻轻的。
小茉抬起头，脸红红的，咬咬嘴唇，又低下头，可是接着她又抬起了头。
果儿看见小茉的牙齿把嘴唇放开，嘴在笑。小茉冲果儿笑，果儿看见她的牙印子也想笑。
她们两个都笑了。
“你是——果儿，你好。”
小茉拉住果儿手。
奶奶咚咚咚走了，门啪的一声。奶奶好像生气了。奶奶总爱生气，门又没惹她。
小茉给果儿买了一双小红靴，鞋帮上躺着一圈灰毛毛，鞋面上落着一只白蝴蝶。小茉递给果儿时，她有些不好意思，也像小茉那样咬起嘴唇。
小茉说：“试试看靴子合适吗？”
果儿喜欢那双靴子，和丹丹穿的一样。果儿接过靴子坐在新房新床上。床弹弹的，晃晃的。小红靴搁到床罩上，果儿脱脚上的旧鞋子。
新房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镜子，头抬起来时，果儿看见自己陷在软床里，跷着两只脚在扭麻花。新房梳妆台上还放了一对亲嘴穿蓝色小花衫的小人儿和一只长脖子鸭，鸭嘴里咬着一朵粉色玫瑰花，那花总是歪着脑袋看那两个小人儿，果儿爬过去扭了几下都没有扭正。
“你别动它。”小茉说。
果儿不敢动了，可是果儿总看着它别扭。小时候睡不着觉时，爸爸说你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一只一只往下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果儿让自己看小红靴，果儿低下头把两只脚翻过来掉过去，就不想那朵粉色玫瑰花了。
奶奶一个人在房间生气，喊：“果儿！”
果儿穿着小红靴吧嗒吧嗒跑过去。
奶奶躺在钢管床上，碎花褥子把奶奶的身子裹着。奶奶的钢管床架上垒着一个一个礼品盒子，果儿真怕上面那块木板掉下来。掉下来了，盒子里的乱七八糟东西全会掉下来，就算用被子捂着，也会把头砸个大包。这些天果儿就睡在那里。
果儿不喜欢睡那儿，果儿说了几次，奶奶只管自己睡，一点儿都不理她这回事。不理就不理，反正我爸爸回来了，我就要到我们房间睡啦。
奶奶侧着身，一只手捂脸，另一只手扶头，灰头发落在枕巾上，旁边还散着一些碎头屑。奶奶肯定又抠头了，每次抠的时候都说，老了老了也不让我安生，跟着这些狼娃子受罪。有一次果儿问奶奶谁是狼娃子，奶奶说蒲耕。果儿笑奶奶，说我爸爸要是狼娃子，那你不就是老狼啦？
奶奶脸皮子干得像脆纸，上面画着褐色小点点。果儿把奶奶被子掀开，奶奶穿着衣服躺在果儿面前。奶奶唉声叹气，爬起来，靠到床棱上，脑袋向前伸着，嘴朝新房那边一撇，问：
“她给你买什么了？”
果儿把脚跷起来让奶奶看。
“给我买了红靴子，和丹丹穿的一样。”
奶奶没吭声儿。
奶奶下床走到院子，嘴里嘟哝：
“我孙女给她叫妈她都不答应……”
果儿站在院子当中，低头看红靴子。靴面上那只白蝴蝶被一片黄叶子遮住，只剩下个翅膀伸在两边。果儿把叶子捡起来，白蝴蝶开始在上面跳舞了。
“回房做作业去！”奶奶说。
果儿拉开书包取出课本，照着田字格里字写。上面有个“善”字果儿怎么也写不好，急得哭。
小茉跑了进来，小茉听见了果儿的哭声。
2
小茉歌声悦耳，像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小茉舞姿优美，像丹丹的舞蹈老师。果儿喜欢和小茉待在一起。
果儿想让小茉和自己一起唱歌，就拉着小茉手说，你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吗？你会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吗？小茉睁大眼睛问，你们现在还唱这些歌呀？
家里人从来不陪果儿唱歌。奶奶不会唱，姑姑不想唱，爸爸也懒得唱。果儿和小茉一起唱。家里没有音乐老师钢琴伴奏，小茉就拍掌跺脚打节奏。歌声绕着家里院角那棵泡桐树转，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欢畅。
兴奋过头儿了，果儿让小茉稍等一会儿。果儿跑出去叫来小伙伴，把她们拥到院心，果儿让小茉再教她们跳芭蕾舞。小茉把她们围成一圈，小茉在中间真的跳芭蕾舞了。大家都挺好学的，可脚尖老顶不起来像唐老鸭。看着小伙伴的滑稽相，果儿不由得抱着肚子咯咯笑。
爸爸从屋里出来，招手让小茉过去。果儿看见爸爸在小茉耳边嘀咕，小茉在爸爸旁边伸了一下舌头。再回到圆圈时，小茉不给大家做示范动作了，小茉让大家自己练。小茉背着手在圈中来回转悠。
果儿很笨又怕羞，不想让人笑话，不想在小茉面前丢丑，偷偷溜到夹竹桃后面，自己琢磨起来。可能果儿的动作太丑，要不然爸爸怎么会捧腹大笑：
“哎，你看看果儿那样儿！”
果儿脸红到脖子根儿，站在那里不敢动。
“你怎么能笑话孩子？”小茉捅捅爸爸胳膊。
爸爸一下子不吭气了，爸爸总算意识到自己错误。
但是，果儿再也不想学跳芭蕾舞了。
本来果儿想睡到爸爸东屋，可是白天爸爸当着那么多人面儿笑话果儿，果儿宁愿再睡一次奶奶的钢管床。但奶奶不知道果儿心思，给果儿洗脚时，凑到果儿耳边悄悄说：
“今晚跟你爸爸睡。”
声音在果儿耳根挠痒痒，果儿用脚掌拍打脚盆子。
奶奶瞪果儿一眼，果儿假装没看见，踢踏上拖鞋就往奶奶房间跑。
“听话！”奶奶喊。
“我今天不想跟爸爸睡。”果儿说。
奶奶揪住果儿胳膊：
“叫你睡新房，软床，还有她——”
奶奶指指新房那边。
果儿明白了。小茉也要和他们一起睡。小茉身上飘着茉莉花香，小茉给果儿跳芭蕾舞时果儿闻到啦。
果儿扭身就去新房，爸爸又一把揪住果儿胳膊。
爸爸说：“今晚和奶奶睡。”
果儿说：“我本来就不想和你睡！我要睡新房软床。”
爸爸说：“大人睡新房！晚上你要是尿床上怎么办？”
爸爸刮果儿鼻子，果儿很不好意思。果儿都快七岁了，有时还尿床。
咣的一声，奶奶用掸床笤帚敲了一下钢管床架，回音颤悠悠。爸爸扭头看奶奶，奶奶不吭声。
“都快上二年级了，小学生了。”
爸爸蹲下来摸果儿头。爸爸眼睛雾蒙蒙，好像在哀求。
果儿说：“我要睡觉！”
果儿爬上钢管床，闭住眼睛，伸手拉被子。听见爸爸合门走了。
奶奶又猛扑过来拽果儿胳膊。
果儿开始哇哇哭了。
坐在奶奶的钢管床上，果儿的胳膊这会儿是真疼。奶奶刚才用劲太猛。果儿哇哇地越哭声音越大，果儿知道自己受委屈啦，果儿想让小茉听见。
小茉听见了，小茉推门进了奶奶房间。
小茉说：“你怎么啦？”
果儿不回答，果儿眼睛挂着泪珠，果儿开始抽泣。
“今晚不能睡到爸爸房间！”奶奶却对果儿说。
奶奶反而这么说话，果儿气得大哭。
小茉搂住果儿肩膀：“今晚我们睡新房席梦思床。”
果儿赶紧跳下钢管床。
小茉扭身出门，果儿跟在小茉身后。看着小茉背影，果儿悄悄给自己说：
“你长大了，千万不能尿到席梦思床上。”
可果儿还是尿床了，左边躺着爸爸，右面躺着小茉，果儿夹在中间。果儿不敢吱声，忍受着湿褥子，果儿假装还在梦里。
爸爸正在和小茉说话。
“我——”爸爸说。
“没什么——”小茉说。
爸爸把手从果儿头上绕过去摸小茉头发，小茉两个手一起上去拉住爸爸。
爸爸说：“让我把孩子抱过去，换一下位置。”
果儿把身子紧紧缩着，真恨不得和湿褥子粘在一起。
爸爸伸手抱果儿，果儿吓得嘤嘤哭了。
小茉一骨碌坐起来。
“你怎么啦？你还没睡着？”小茉说。
“怎么尿床了！”爸爸说。
爸爸抽出手，站到地板上使劲瞪果儿。
“你快把湿褥子揭掉，我重换一条新的。”小茉说着走到衣柜跟前，爸爸不瞪果儿了。
爸爸命令果儿靠到床头，果儿乖乖地掀自己的湿褥子。
红色窗帘很密实地挂在新房窗户上，遮住了院角泡桐树枝上的月亮。月亮是弯是圆，果儿睁着眼睛也看不见，闭住眼，感觉眼皮子肉黄黄的。
床头灯还没有关，爸爸和小茉还没有睡。果儿假装打呼噜，想证明自己睡着了，想让爸爸和小茉知道她很听话，她其实是个好孩子。
待到爸爸关灯准备睡觉时，果儿还醒着。果儿听见爸爸说：
“对不起，我会爱你一辈子。”
爸爸又把手从果儿头顶上伸过去。
“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小茉又把爸爸的手送了回来。
院子当中绷条细铁丝，太阳暖洋洋照过来时，小茉从新房抱出果儿尿湿的褥子，一踮脚尖，扑通一下，就把它挂到铁丝上了。果儿正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踢毽子，小茉这样做，她没法阻止。
桂琴奶奶推院门进来，走到院角泡桐树跟前就喊：“跟心呀，听说两个孩子昨天就回来啦？这才出去几天呀？”
奶奶赶紧掀门帘迎接，上前把桂琴奶奶往屋子里拉。小伙伴们你推我搡，竟把毽子踢到了桂琴奶奶手上。
“奶奶好！”果儿上前拿。
“哦，乖孩子，几天不见又长高啦。”桂琴奶奶摸果儿头，奶奶唉地叹了口气。
鸡毛毽子在空中飞舞，小伙伴们你争我抢。果儿的腿上挨了一脚，细铁丝上挂的褥子被挤到了一边，在空中晃荡。果儿赶紧把小伙伴们拉到院角泡桐树下。没想到，细铁丝晃荡够了，啪嗒断了。听到响声，小伙伴们都往那边看。奶奶、桂琴奶奶，也从屋里跑出来。大家都看见了果儿尿的褥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果儿不好意思睡新房了，她跟爷爷奶奶睡。奶奶的钢管床靠墙放着，看起来很宽，不像新房那张软床，空荡荡躺在中间。
果儿两手撑着床铺，把脚倒立在墙上，毛衣拥成一堆，肚脐眼儿都露出来啦，凉飕飕的。“疯，疯，一点儿都不懂事，快十点了还不快睡觉，明天上学又要迟到！”奶奶骂。果儿赶紧放下双脚，脱掉毛衣钻进自己被窝。
钢管床头摆着一溜子枕头，爷爷的、奶奶的、果儿的。果儿在靠墙那边，果儿裹紧被窝，翻个身，把脸面墙。墙壁壁纸崭新，和新房的图案一样。紫色牵牛花，花蕊上堆着六个红点点。果儿嫌点点太多，用指甲抠，掉了两个，把壁纸弄了个窟窿。果儿怕奶奶看见骂自己，赶紧用胳膊肘挡住睡觉。
早晨果儿赖在被窝儿里不想起，爸爸到奶奶房间叫，果儿装着没醒。
奶奶说：“果儿还没睡够，这么多人挤一张床，怎么能睡好？”
爸爸说：“今天给果儿买张单人床。”
“胡闹！果儿就睡我这里。”奶奶生气了，声音很大。
爸爸叹气摇头，拽果儿胳膊，说：
“昨晚你不是要喝八宝粥吗？看，早早起来就给你熬了。”
爸爸指了指厨房那边。果儿知道小茉在熬八宝粥，果儿想吃小茉做的饭。
小茉做的饭怎么这么不好闻？一股子焦煳味。
奶奶手举高高，端一碗从厨房出来，斜眼歪嘴撇着爸爸哧哧冷笑。果儿扯过来奶奶胳膊，踮脚尖往里看，八宝粥里红豆白米核桃仁都搅和成了泥，中间还躺着黑不黑黄不黄的粗条条。
“煳了就不要舀啦，倒了。”爸爸说。
小茉端着大锅就往院子走。
“你要把饭往哪里倒？”奶奶拦住小茉，嘴里还嘟哝，“唉，光景就叫你们这样胡折腾。”
小茉站在那儿发愣。
果儿摇摇小茉手，不好意思地说：“明天我不要喝八宝粥，我喝袋装牛奶。”
小茉来了，奶奶和爸爸就吵不起架。以前可不一样，奶奶爱唠叨，爸爸听烦了就跟奶奶吵。有一次吵得真凶，爸爸跑到厨房拿菜刀，奶奶赶紧钻进卧室把门反锁。奶奶在卧室里面乱骂，爸爸龇牙咧嘴，眼睛喷火，冲出来时提着菜刀。爸爸用刀砍门，果儿吓得大哭。果儿的哭声还真顶用，让奶奶在卧室里不出声了，让爸爸把菜刀掉地上了。
3
果儿生日到了，早早起床，到厨房里看奶奶和面。小茉也在旁边，听奶奶使唤。
姑姑从自己家来啦，手提一捆绿油油韭菜。
“冰箱里这么多东西，不赶快吃，冬天里买这么贵的菜，乱花钱。”奶奶说。“天天吃肉蛋，吃鸡蛋吃得身上都有股鸡窝味了。”姑姑给小茉挤挤眼，笑着说。姑姑蹲到地上，自作主张择韭菜。奶奶夺过那捆韭菜，猛地甩到一个空纸箱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