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石子正撅着小屁股,脑袋塞在蓝色塑料笼里,两个两个磕打着多半笼鸡蛋。小茉在蒲石子小屁股上一拍,提溜起扔到蒲耕旁边。蒲石子趴在沙发上对着蒲耕还嘻嘻笑,把沾在两个小手上的蛋液朝蒲耕衣服上抹。蒲耕甩腿起身,呵斥:“看你怎么教育的孩子!”小茉吃惊地看了蒲耕一眼。
自从生下儿子,小茉就没有到过单位上班。杂志社不景气,出刊资金不能及时到位,也没有正点出刊时间。大家都忙着到企业写报告文学拉赞助,提取那百分之三十的劳务费,家里不需要小茉添加这点钱。蒲耕说:“你把儿子照顾好就行了,也免了请保姆。不是怕花钱,若是请了保姆,我妈就会借着果儿再给我们找茬儿。”
果儿把电话打了过来,在那边呜呜哭。蒲耕安慰果儿,小茉听在心里,鼻子酸涩。她对蒲耕说:“我们还是把果儿接过来吧,再艰难,也不能让孩子受委屈。”蒲耕眼泪吧嗒吧嗒。
再一个周末,蒲耕到母亲家,让妹妹给果儿打理好衣物,提着箱子拉着果儿扭身就走。蒲耕没跟母亲打招呼,他是带着气要把果儿带走。母亲钻在自己房间,看女儿不说话只管收拾果儿行李,心里就有些内疚。“我这不是把自己的亲孙女赶出家吗?上辈子都作了什么孽了让我遇到了这么一桩事。”母亲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乱抹,可还是硬着性子不起来阻挡。
果儿走了几天,奶奶心里空落落的,总感到自己做了什么理亏事。身边没有个能听她唠叨的人,两个女儿也不过这边来,丈夫更是对她置之不理。家里安静得像坟墓,天一黑,她就独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轮换,直到荧屏闪银星儿。
她很想知道鸟巢那边情况,会不会因为果儿过去,儿子和儿媳两个人吵架?学校上课间操时,奶奶跑到学校去问孙女。果儿看见奶奶很兴奋,一连串说着小弟弟如何好玩儿,在鸟巢那边还吃汉堡吃冰激凌。奶奶只一个劲地问:“她对你好吗?”果儿就是不正面说。回到家里,就接到桂琴打来电话:“你就不该这样对待儿子儿媳,你就不想想人家媳妇给你蒲家生了个孙子,你这当婆婆的不帮忙照应还在孩子最困难时期给孩子制造麻烦。你把你亲孙女扔过去让人家新媳妇子管,咱做人不能太过分,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哪?我看你越老越不讲道理啦。”拿着听筒,一副落寞的样子。
夜是这样静,蒲石子躺在蒲耕和小茉中间,隔壁小房里,果儿鼾声响起。
小茉摸着蒲石子的小脸蛋儿,蒲耕盯着儿子,有一份自豪感。蒲石子的确聪明,出生不到六十天时就看着你的眼睛和你哇哇交流。果儿生下时,就有诉不尽的冤屈,月子里哭闹个不停。蒲石子是施足肥料的种子,在最灿烂的时候怒放,瓜熟蒂落,一切都随着成长的节拍。隔壁房间,听到果儿在梦呓,好像在抵抗反驳。果儿可能又梦见和奶奶吵架了,果儿不止一次告诉过爸爸,蒲耕越发觉得果儿可怜。
蒲耕起身下床,去果儿房间给盖蹬掉的被褥。小茉也跟了进来。蒲耕说:“你先去睡吧,小心蒲石子从床上滚下来。”小茉说:“旁边给挡了两个枕头。”两人坐回到客厅,相对默默不语。
早晨醒来时果儿在房间悄悄抽泣,蒲耕进去,果儿让他退到房间外面。
看着果儿两手抱脸不离床,蒲耕让小茉进去问问。小茉进房随手把门从里面插上,果儿抬头看她,满脸愁容的样子。“我,我是不是生病了,我的裤子上有这么多血。”果儿说。小茉笑了,果儿成大姑娘了。小茉取出卫生用品教给果儿使用,又给果儿讲了一些卫生常识。
果儿上学走了,小茉抽掉床单赶忙去洗。蒲石子也睡醒了,哇哇哇地哭,小茉让蒲耕抱孩子起来撒尿,顺便告诉了蒲耕果儿刚才哭的缘由。蒲耕静静地听,马桶里响起蒲石子哗啦啦的尿声……
写作之夜(谭小茉)
我彻底留在了鸟巢。逢年过节,不敢回家和婆婆照面。蒲耕带着孩子回去,我独自一人钻在家里。这期间,有六年时间。
起先,还有朋友来劝我。不等我说话,蒲耕就先亮明态度:“你们不了解我家庭,她现在确实不能回家,我父亲和我妹妹也是这个意思。”
蒲耕这样说话,朋友也就不再言语。蒲耕也曾对我说过:“我家关系太复杂,你要是回去,家里肯定会炸开锅。”
独自一人待在鸟巢,孤孤单单,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就觉得自然。我父母一点儿也不知道,每每问起我在蒲耕家情况,我就瞎编乱造,我给他们描述一番祥和景象。我不愿意告诉我父母真相,没有办法,是我把自己引进这个家庭。
一个人在鸟巢过年,看都不看春节晚会一眼。打发走蒲耕和孩子,躺在床上就让自己进入臆想世界,我幻想着有一天看到婆婆一张笑脸。切掉电话线,谁的电话进来都听不见。也不出去会同学朋友,大过节的,大家都在和自己家人团圆。
有一年春节,一个朋友离婚了,我邀她到鸟巢。我做了四碟小菜,还开了一瓶酒鬼,我们坐在地毯上对饮诉旧。起身到厨房端砂锅鸡块时,炉火烧得正旺,砂锅底子掉了下来。鸡汤沸腾到我的棉拖鞋上。朋友赶紧过来用酱油给我敷伤,一大瓶子酱油,全都倾倒在脚背,黑糊糊一片。看见这些,我们两个都瘫坐在厨房地板砖上,冰凉。互相对望,视线模糊。
蒲耕不要求我跟着他回家,我心里轻松许多。嫁给蒲耕,思想负担很重。住在蒲耕家的时候,每天我都提前去单位,到了下班时间,就开始发愁。
我不想回去,蒲耕家笼罩着一股爆炸气息。婆婆唠唠叨叨,指责这个埋怨那个,粗嗓门像车轱辘一样在耳边碾来碾去。我努力让这些声音变成缕缕轻风,丝毫不敢显露内心波动,它们却偏偏直插我耳孔,搞得耳鼓阵阵生痛。
从一结婚,婆婆就对我充满敌意,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嫁给蒲耕之前,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我把矛盾焦点放在孩子身上。后妈这个身份,孩子有抵触情绪也合乎常理。
孩子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婆婆却对我冷言冷语,一次一次变本加厉。我搞不清楚,嫁给蒲耕,我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我的介入解散了蒲耕原有家庭。
我一直想做一个人人夸的好媳妇,我一直想和孩子友好相处,婆婆不给我机会,总是想着法子刁难。我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不想顶撞,我不想落个不孝顺名声。那段日子,每天每天,我都在和自己内心斗争。
我终于没有压住内火,在电话里,和婆婆吵了一架,我们撕破脸皮。城池从此塌陷,我再也无法坚守自己。
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我竟然会和人吵架?还是我的长辈?这太有失教养。我这样做,是在变节自己。
曾经是那样爱惜自己,不容许思想上有一点儿瑕疵。坦然面对内心,当自己是羊脂玉一样小心呵护。那些脏话从我口中喷出,现在还觉得嘴巴留有污垢。漱口,漱口,逮住空闲,就端起口杯。我把自己逼入困境。
我曾经不理解“逼迫”二字,堂堂正正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逼迫呢,人的内心战无不胜。可是经过那天,我对世界多了一层认识。世界上爆发过很多场战争,我们总会因为战争造成的恶果去追究施暴者的行动。对于他们的思想主旨,只有保持谴责的权利。
我无法在婆婆的跋扈下生存,我只有抓住时机本末倒置,我想方设法给自己创造机会逃离。那天我的超常举动,玷污了我的内心,解脱了我的精神束缚。
那是我第一次向婆婆发出挑衅,我第一次背叛了自己。我不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把那天的真实情况独自吞咽。在无人的夜晚,我悄悄祭奠——我曾经是那样忠实于自己。
大学室友们聚会,都带着自己的孩子。见面时不再像当年宿舍熄灯后那样,钻在蚊帐里你一言我一语吐露心中爱曲。室友们争抢着叙说婚后的家庭生活,谁都觉得自己孩子是世界上天资最聪颖的那一个。提到孩子教育问题,大家结成共识,话题转移到婆婆这个人物身上。每个人都说自己婆婆纵容娇惯孩子,每个人都为这种境况感到苦恼。没想到严加管理孩子,婆婆竟然成了绊脚石?
我无法和昔日室友们沟通,我的家庭生活与她们有质的不同。儿子生下以后,我的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可是几年下来,婆婆对孩子态度依然冷漠,我的希望再次降落。那次吵架之后,我的勇气倍增,我决定和婆婆远离,我在心里减去“婆婆”这个背景。我不想打破我的婚姻,我只有用沉默把缺口覆盖,我包裹好自己,置放进心里。
面对蒲耕,我开始失语。我不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了,我学会恶语伤人,从此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会一落千丈。
我很在乎蒲耕,自从相识,就在不经意间按照他心愿塑造自己。我之所以这样臣服,是对“爱情婚姻”这四个字有自己的认识。爱情促成婚姻,婚姻持续爱情。在我的感知世界里,这是一对能够相互转换的词语。转换过程支撑起我的现有生活,一偏失,希望便会由此陷落。
一想起我对婆婆的那一次失礼,我就束手就擒,我等待着来自蒲耕那边的道德审判。我想即使我有一千种理由也无力申冤,我违背了我父母多年来对我的教育,我该承受一次传统礼仪洗礼。
蒲耕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这让我内心不安。小时候犯了错误,父母从不严词打骂,他们旁若无事似的对我继续关爱,那倒让我倍加内疚。于是我主动向父母承认错误,我要是不改正自己,就不会有好心情。蒲耕也采取这种措施,如果我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我就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我在心里默念着,再遇到此类事件,必须先消解自己。冰和冰总是相碰,可水和冰却能够彼此相融。
蒲耕说:“我妈这样的人,别对她抱什么幻想,无论你怎样加温,都感化不了她的冰冷。”
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母子之间产生隔膜。
蒲耕说:“造成今天的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蒲耕这样看问题,让我眼眶盈满泪水。
我爱蒲耕,就该切身为他着想。我做通自己思想工作,我咬咬牙下定决心回家。
我说:“我要回去和你妈冰释前嫌。”
蒲耕却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不知道怎么来解释我的婚姻。从一结婚我就忙着适应婆婆,可总是被婆婆奚落。婆婆喜欢拿别人长处和我短处相比,我永远达不到婆婆要求。结婚后我以为生个男孩儿能够改变我的现状,婆婆却不稀罕这个孙子。我为什么结婚?我结婚又是为了什么?我都被现实生活搞糊涂了。嫁给他,挫败感在周身升腾。
蒲耕也有他的难言之隐,蒲果儿的问题是他心中一块痼疾。新婚那两年,儿子还没有出生,蒲耕带着我和蒲果儿在公园游玩。远远看见熟人,蒲耕就先把手松开,脸上表情很不自然。我不能也像蒲耕那样,我继续牵着孩子,其实我心里面比蒲耕还要难受。
蒲果儿是我们共同的孩子这是一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婚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和蒲耕都不能适应。生下儿子,我做了真正母亲,再面对蒲果儿,我们两个这才能够坦然。
道路一往无前,人们总是为自己设置障碍。每每和蒲耕在一个场合,最怕好事者调查我的家庭情况。好事者会问我们有几个孩子,孩子都多大年龄。面对这些关切话语,又不好不作答。我把球彻底踢给蒲耕。
“两个。”蒲耕说。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多大啦?好事者继续追问。
无奈蒲耕一一交代。
“你们两个好福气呀,二胎生到心坎儿上啦。”好事者没完没了,话题这才挽了个结。
我很尴尬,强装笑脸算做回应。我的古怪表情还是引起对方满心狐疑,就又开始仔细观察我。最后心知肚明,意味深长很知趣地不再言语。
有一年我带着两个孩子到小城广场夜市吃大排档。蒲果儿十二岁,个子快和我平行,蒲石子两岁,人多拥挤,我把他抱在怀中。摊主烤好肉串,蒲果儿说多加点儿辣椒,蒲石子也凑热闹,在我怀里拱着要下来,断断续续喊着妈妈我也要和姐姐一样。摊主端上烧烤盘子,看着我们三个人,好奇,这就开始了又一轮的家庭调查。
“这两个孩子都是你的?”摊主问,一副很友好的样子。
蒲耕不在我身边,没有人替我作答。姐姐正用茶水给弟弟涮着辣椒,弟弟张开嘴巴等着姐姐喂他。我不得不自己回答。
“是的,都是我的孩子。”我说。
“我看你年龄还小,老大就这么大啦?”摊主说。
我不想让摊主对我有所怀疑,反正是陌生人,索性亮出底牌。
“一个是我生的,一个是我丈夫前妻生的。”我说。
“你对孩子这么好,你了不起呀。”摊主瞪大眼睛,嗬嗬两声后说。
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对他说出事情真相。两个孩子都吃得很香,看出来姐弟两人都挺高兴。就是那天,我第一次承认蒲果儿是我的孩子,我理直气壮。
我和蒲果儿友好相处,我对蒲果儿表示关爱,都替代不了那两年我和蒲果儿心理上的距离。面对周遭一切,我始终不敢关注自己狭隘的内心。我摆出一副大爱的样子,将自己凌驾于身边的生命个体之上。我要表现,我要让大家知道,我是超凡脱俗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思想被我用力支撑,肉体吊在伞柄上挣扎降落。生下儿子,切身做了母亲,我这才敢拷问自己。其实蒲果儿一直排斥在我的心门之外。
我躲在那边六年时间,也不是一次也没有探访过婆婆家里。婆婆外出的时候,蒲耕领我回去。曾经居住过的西屋已经变成储藏室,和蒲耕昔日的东屋行使一样职能。西屋东屋各置一边,婆婆和孙女的床支在中间。公公的房间算是个摆设,公公几乎天天出差在外面。我心一酸,这一老一小待在空旷的屋子里多么孤单。
蒲耕说:“我妈孤家寡人的,我们从小就被她看着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