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才没料王馨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节骨眼上来,一来就搅了自己的好局。如此节外生枝,王兴才料定西川对此十分不满,如若因此而迁怒下来,对自己将非常不利。为此,他主动讨好西川说,不日之内,一定寻觅到绝色的姑娘供他取乐。
这也就难怪,昨晚上丁大旺寻遍了整个王家宅院,终不见秀梅的踪影,也不见其他的人影子,只闻听了几声狗叫。那胖鬼子西川听说王兴才有个当记者的胞妹从南洋回到了家里,有这等来头,没有同伙,独自一个人再不敢轻易进王宅门;王馨燕正巧留宿在大姆妈处;王兴才心有鬼胎,午夜过后才回到家里。
大旺自不死心,第二天晚上又来到王家宅院,虽仍没找到秀梅,却看到了中殿中厅里的罪恶活动。
当他一摸进中殿中厅的西厢间,就蹑手蹑脚来到东北角,趴在地上,通过自己钻在门角边的那个小洞窥视中厅里的动静。
中厅的中央放着张八仙桌,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两张人脸,无需寻证,那两人正是仇人胖鬼子和帮凶王兴才。桌上摆着三副酒盅筷子,还有一个尚未到席。
已上了三道菜。两个恶人似乎暂时对酒菜无多大兴味,一起移坐到东南角一张大床的床沿上。大旺这才注意到,床上坐着个清清秀秀的年轻姑娘,正哆哆嗦嗦着蜷缩在床角里。
针尖的孔,斗大的风。大旺能看到厅内的一切。两个恶人像是有所防范,说话声压得很低,所以,大旺难以全部听清里面的说话声。
只见王兴才对蜷缩在床角的姑娘指指点点着,突然加大了点音量:“要听太君的话,不能出声音,更不能叫。你要一叫,太君会剥光你的衣裤。”
胖鬼子侧向北坐着,淫笑着伸手去摸姑娘的下巴。姑娘惊恐不安地看着鬼子,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地扭着头。身子已经无法再后移了,可还是不住地在原处挪了又挪。
王兴才将手中的一块大洋扬了扬,然后将它硬塞进姑娘的口中,威逼加利诱:“不掉就好,咬住,这块大洋就归你了。你累死累活做十天还得不到呢。如果你不咬紧,大洋要是掉落下来,那就先剥你的布衫。
“听清楚了,等一会儿,大太君来了,你若不叫,再加一块大洋。大太君的来了,你要是出一点声音,就死了死了的有。”
王兴才的这几句话,大旺听得真切,不觉暗自大吃一惊:自己手中并没有管用的家伙,一个斗两个已是吃紧。而要双拳去敌六掌,自己死了倒无所谓,若能杀死一个,够本,拼掉两个就赚一个。
可对方不仅有刀还有枪,自己要只是伤了恶人,先赔上了一条命,里面的姑娘救不出来,秀梅的下落谁去查探又有谁去救她?岂不要死不瞑目!看来必得要赶在另一个鬼子到来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
话再回过去说。原来,王兴才向西川许诺再替他物色一个花姑娘之后,直后悔这是自找麻烦。眼下连西川都不敢强抢民女,自己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
据这个日本人说,他也只是在随大部队一路疯狂杀戮的过程中,将手无寸铁的中国男人杀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躲的躲的情况下,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奸淫中国女人。
西川还不无遗憾地告诉过王兴才,同村有个名叫杏子的绝色少女是他的意中人,只是因了这场战事,他才忍痛弃爱,而她现在竟成了上海战区皇军高级将领手中的玩物。
为此,西川不止一次地许诺:上海战事彻底平息之后,这塘桥镇镇长的宝座就是你王兴才的。交换的条件是必须满足他花姑娘的干活。
王兴才认为,皇军彻底平息上海战事完全是指日可待的事。几十万政府军早已大败而溃退,共产党的小股抗日游击队还能掀得起多大的浪?
王兴才觉得,这战事就像是法力无比的魔道一样,顷刻间便可改变无数人的地位、处境直至祸福生死。
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刀枪的威力。义和团的长矛终究抵不了洋人的火枪。刀枪所到之处,胜者就拥有一切,包括土地、资源、财富、权力和女人。
大人物且不论,就说本县地方上,有名有姓的大小土匪如马伯生、张伯荣等,手下只有二三十号人乃至七八号人,只因为手中有刀枪,趁黑打家劫舍轻易便可得手。闻听哪家有漂亮的姑娘媳妇,刀枪指到处便可夜夜做新郎。
王兴才想得心头痒痒的,痛悔自己荒芜了那么多青春。他深悔自己悟出此道太晚,要是一出外婆家就去投靠“二伯子”,凭自己的能耐,或许早已混出个名目来了。他只恨自己枉过了那么多靠当卖家产为生而遭人白眼受尽屈辱的日子。
王兴才更恨他亲爹,一夜牌九断送了他阔少爷的好日子。要不然,他早就把铜匠铺里那个人称“一枝花”的女人娶回来了,也自不会受“一枝花”那个当警察小头目的男人的羞辱了。
一想起那回的胯下之辱,王兴才至今还会愤愤不已:那天上午,他从当铺出来,只因心绪不宁,下台阶时不留神一脚踏空,跟着又绊上块碎砖头,趔趔趄趄着撞在了别人的前胸上。
王兴才抬头一看,被撞的竟是“一枝花”。正想解释几句,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身为警察小头目的“一枝花”的男人,早扇过来两个重重的耳光子,左右开弓,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
打了人,警察小头目还不肯罢休,气咻咻地斥骂王兴才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故意调戏良家妇女。扬言要拉他到警署去处理,若是不去,则要从他的胯下爬过去,以示悔过之意。
王兴才知道,一到警署,不只“调戏良家妇女”的罪名照认,一顿皮肉之苦更是免不了。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阵阵哄闹声中,王兴才不得不忍气吞声,从警察小头目的裆下爬了过去。
仇恨在王兴才的心中扎了根:自己要是有了杆枪,一定先毙了那个警察小头目,再将那个白腿艳艳屁股扭扭的穿旗袍的“一枝花”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让她哭叫着向自己求饶……
悔恨过后产生的种种歹念毒谋在王兴才的心中翻腾着,像污秽的泡沫层层聚集在一起,填满了整个胸腔。
图谋归图谋,现实是现实。王兴才自知舞刀弄枪至少眼前是个空想。所以他要走捷径,事在人为,弄枪不能就干脆弄权。一旦权到手,便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在塘桥镇上想抖什么威风就抖什么威风。
到那时,不要说你一个小警察,就是土匪帮子也会另眼相看我王兴才了,要是来个官匪暗中联手,借刀杀死你小警察,定是易如反掌。
为了官位,王兴才铁了心要傍靠洋鬼子。在这一点上,他也算有点自知之明——如此而已,别无选择。几番盘算下来,总算有了点心得:美女强抢不成,骗自可容易得手些。
就算事后免不了闹点事,那是你自己愿意上钩的,不难找条理由一推了之,大不了再多花几个银元摆摆平。得了钱,还有谁再想把事闹大,而这点钱也许是自己先垫付一下,到时候不愁加倍收回来。
要骗,王兴才知道,沾亲带故的穷亲戚更好骗。偶然间,他想起南石桥头过房娘的女儿也该十八岁了,正当妙龄。乡下村姑,即使不属绝色佳人,也总该有几分如花似玉的可人可意之处。
在王兴才看来,这“似亲非亲,无缘却有故”的关系是再合适不过了。况且,过房娘过房爷早在十多年前就横祸加身死于非命,留下一女二子由寄奶奶一手拉扯大。如今要是正生逢困境,就更不难游说了。只是十多年没了来往,不知名花是否已有主。
自古以来,大户人家历来忌与穷人攀亲,怕只怕与穷酸一沾边,要破富相断财路。再说,人越穷也就往往越不要脸,愈加会死皮赖脸缠绕不清,要给你来个蚂蟥叮牢螺蛳脚,滋味就更不好受了。
王兴才只知道过房娘婆家姓潘,至于过房娘姓什么叫什么名他都不知道。他只听所有的大人,不分男女,不论辈分,也不管年龄大小,一律都叫她火根嫂。火根嫂人缘极好。
女人的名字,在男人心中压根儿就不重要,一嫁到婆家,父母取的名更是无足轻重。口头上虽还会有人叫你的名,但在家族家庭的婚丧记事本上,在某些器具上,则一律写作“某某氏”。前一个“某”是夫家的姓,后一个“某”指娘家的姓,带有明显的主从关系。
王兴才在过房娘家里看到的那辆破旧的纺车上就题写着“潘夏氏备用” 五个字。这表明过房娘的婆婆也就是自己的寄奶奶娘家姓夏。
无须知道过房娘姓什么名什么,只要按本地的习惯叫一声“寄妈”就是了。王兴才小时候,长得清清秀秀的,乖巧又伶俐,小嘴巴又甜,一口一个“寄妈”,叫得过房娘心头舒舒坦坦的。
长大了,听母亲说起,过房娘跟随丈夫潘火根到王家来打忙月工时,早已过了新媳妇“三天不出门三个月不下田庄”的老皇历。那时,王兴才还在摇篮里。因为过房娘长得漂亮,人又随和,大喜之期才过不久,一起打忙月的,不分男女个个喜欢称她叫“新娘子”, “新娘子”也自是十分乐意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那年代,农村流行一句顺口溜,男做女工,饿死祖宗;女顶男工,羞煞祖宗。所以,女人出门下田庄打工并不多见。女人万不得已要和男人一起出门打忙月,自须要注意两个细节:出门前要解好手;回来吃中饭,必得要先于男工放下碗筷。
那天放下碗筷后,新娘子想去看看亲亲摇篮里的婴儿,她掀起褥子一看,见婴儿脸色青紫,一动不动,吓得哇呀哇呀叫起来。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一看这情形,一个个大惊失色,东家夫妻俩更是面如土色,抱起孩子,就差没出声哭丧。过了好久,婴儿才慢慢缓过气哭出声来。
忙月们你一句我一言地帮着东家分析:这软褥子有两层,夹层的布又薄又轻又柔,又没与外层缝贴在一起,当卷起的褥子翻落下来后,正好盖住了婴儿的头。
轻薄的夹里布有宕势,紧贴在小脸蛋上。婴儿不懂,更不知用手去推,吸气越不畅,越用力吸气,口鼻与布就贴得越紧。
这一看一揭,做忙月的新娘子成了王兴才的救命恩人。东家夫妻俩是千恩万谢。忙月们也个个都很高兴,有个忙月提议说,就让孩子认个寄妈吧。话一出口,忙月们个个称好,东家夫妇也就顺水推舟答了口。
等王馨燕会说话了,也跟着哥哥一起叫寄妈。每逢年头或是年底,妯娌俩必会带着份厚礼,领着王兴才王馨燕到南石桥头去看望寄妈寄爹。
每到年底年头,新娘子照例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泥地无浮尘,茅顶无蛛丝。她手脚勤快,贤惠稳重,为人随和又大方。你要是敬她十分,她手头哪怕再紧,也总要回敬你个八九分。那年月,两家的女人和孩子倒也是亲如一家人。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常有暗礁和洄流,更有大鱼吃小鱼之类的生杀之争。然而,浮在水面上是难以察觉的,不谙此理者难免要吃亏。
王家历来嫌拒穷亲戚,到王万贵这儿也不例外。而且,年纪轻轻的他早已贪色成性,与其父亲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从王万贵爽口答应攀过房亲这一刻起,上了年纪的忙月们都有疑虑在心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心隔肚皮,人面之后的兽心难看清。只是不便直言提醒火根小夫妻。
忙月们的猜疑没有错。王万贵在明着采纳众人的建议之时,暗地里却早已打起了图谋新娘子的算盘。他暗自得意:答口攀亲可谓是豁嘴吃鼻涕——落路(露),名正而言顺。而这顺水推舟之举正可为自己日后脚踩两头船带来便利。
那时,王万贵他玩腻了明娼暗妓,才想着换换口味,正碰巧新娘子来打忙月。只一眼,看得他如高衙内撞见了林冲娘子一般,“缭乱春愁如柳絮”,“相逢却道空欢喜”。
百般相思千转柔肠只为那“脸盘子秀,身段子俏,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都活力四射。”清秀非凡的新娘子令王万贵迷醉不已——这种没有雕饰的年轻容貌和在繁重的劳动中养育成的青春活力,在自己的女人身上是无法找到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常言虽天天提醒着人们,但实际是害人之心常有常得手,而防人之心却难防暗中算计着你的叵测居心。
王万贵正是以攀亲为名,让女人和孩子去做表面文章,以掩人耳目,他自己则独自要去泛舟欲海宁负美女恩。
第二天中午,新娘子放下碗筷之余,便以寄妈自居,抱起摇篮里的婴儿亲亲逗逗个没完,亲着逗着,不免想着“要早有个自己的孩子才称心”的美事来。
第三天,午饭过后,王万贵指派潘火根和另一个忙月上了一艘大木船,要他们摇船到市里去运回新买的一套红木家具。这一去一回,就是顺风顺潮,也至少得三天时间。
这一晚,是新娘子与火根拜天地以来第一回守空房。她没睡意,就在油灯下纳鞋底。已是深夜了,只听有轻轻地敲窗声,她正想着是否听错了时,又响了第二下,她有点疑惑:“外面是谁?”
外面的声音很轻:“是我,轻一点,开开窗。”
外面的声音是压低了的,新娘子只觉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便拔了窗梢,将窗推开掌宽一条缝,也看不清是谁 。
窗外的人将窗拉开了点,塞进一只包,说:“一点薄礼,一半是孩子认寄妈的礼,一半是你救孩子的礼。白天人多眼杂的不方便。”
原来是东家。新娘子为难起来:是叫少爷好还是叫阿哥好;不知礼有多重,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既是来送礼的,就该有个待客的礼数。人家送礼来又如此随意,自己再怠慢就更不上桌面了。
新娘子脑子急转了几下说:“阿哥,立客难当,快进屋里来坐一会儿。”
窗外的问:“你婆婆呢?”
新娘子说:“婆婆一向睡得早,这会儿怕早就睡着了。”
窗外的说:“那好,轻一点,免得惊动了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