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颠簸,绕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弯,绕过无数的拐弯之后,我在摇晃中困意一阵阵袭来。我不想让贡布一个人醒着,我要陪他。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不要睡着。可是,眼皮不听话地耷拉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这时候的脑子已经沉重如一座山,全然不听我指挥。
贡布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快闭上眼睛,乖乖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醒你。
我睡着了,你一个人开车会否很无聊?我强撑着问他。
贡布说,怎么会无聊呢,你睡着了,你还是在我身边啊。而且,你睡着了,就不会再吵我,我更能够专心开车,不必为你分心分神的,也可以早点到。
我朝他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不吵你。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意念已经离开我,朝着瞌睡的世界狂奔而去。
17
醒来时,天已黑尽。但我认得出来,这里已经到了盲斋。车子停在院子角落里,后窗开着一条缝。我居然还躺在车里。身上盖着一条深红色毯子。
我有点懵。两秒钟后,我想起来我是在半路上睡着的。贡布呢,他为什么没有叫醒我?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红毯子,方方正正地盖在一个熟睡的女人身上,然后连脚步声、关车门的声音也没有,如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然脸一阵热,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能够在一个男人身边,睡得跟死猪一样。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每次旅途中,我总是习惯于失眠。什么时候会在车子开动的时候睡过这么沉的觉?连车子刹车熄火都没有把我惊醒!
我是在很多天以后才想起来一件事,贡布的身上其实一直都带着安眠药。虽然凭他的体质,熬上几天几夜不睡都不会出问题,但长期的失眠还是会令人崩溃。因此,在他极度需要睡眠,又难以静心的时候,他只得靠安眠药帮助自己入睡。
在那个村民家吃饭的时候,他帮我盛了一碗汤,我估计他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一颗安眠药悄悄放进了我的汤里。当然,他没有任何恶意,他只是想让我好好休息。接下去的路他不能够再陪我走。他也不希望我亲眼目睹一场生命圆寂的场面。然而,我还是很不合时宜地在他的预计时间内提前醒了过来。
我抱着毯子,下车,关好车门。
天空呈蓝黑色,那其实是比黑夜更深的紫黑色。
奇怪的是,盲斋所有的屋子灯光璀燦。从桑吉杰布的屋子里传出模糊的诵念经文的声音。我心里一惊,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像走在恐怖片的夜晚,心缩成一团,屏声敛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隔着窗玻璃,我吓得手里的毯子滑出手心,迅速坠落在地上。心跳陡然加速,呼吸急促得像刚结束一场长跑比赛。
贡布、拉巴、强巴,还有多吉和那位哑巴老仆人,全部都是僧侣的装扮,身披云肩飘带,手持高香,一律跪于两旁像在念着咒语一样的经文。临时搭起的法台上,端坐着桑吉杰布。从他的嘴鼻里流出水银一样的宝物,下垂半尺多长。酥油灯仿佛在人头骨里闪烁,犹同星星遍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僧人圆寂?能够自行了断生命的,必定是修行极高的人。我已完全相信,桑吉杰布真是一位得道高僧。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不在寺庙里,而要选择在盲斋结束自己的生命?
老仆人端起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桑吉杰布的尸体,为他涂抹一种药料,裹起一层白布,只留头部和两臂在外边。裹好白布,老仆人又给杰布的遗体戴上帽子,穿上神服。感觉杰布的身体在变轻,来自身体内部的热量正被一点点收敛起来。生命像伞一样合拢。他已抵达了他要去的那个世界。
我心惊胆战地撞见这场仪式。对于这场古怪而平和的仪式,贡布他们自然都是预知的,就只是瞒着我一个人。他们原本就没想让我这个外来者旁观,是我自己鬼使神差地在一场沉睡中提前醒了过来。
撞见这样的事情,我原本应该避着点,尽可能地去尊重他们的意愿。可是,我却没能熬住好奇和疑惑,把一切看进眼里。
桑吉杰布年岁不高,也就五十多岁的光景,看上去还那么身强体壮。为什么他活得好好的,转眼间却要将生命圆寂?在他的生命中到底遇到什么事,经历了什么?这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仿佛天外来客。他们明明就在我眼前,却又离我那么远。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行为,我都不是太能够理解。他们为了抵达那个精神世界、完善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为信仰,他们和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也因为信仰,他们把死看得神圣而平淡,死得幸福而安静。而我无信仰支持,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把命搭上。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从离开家门开始,我就跟他们在一起。直至来到不丹。而我不属于这些有信仰的人。不属于此处。
此刻的屋里,是一片没有回忆和将来的天空。外面的空气清澈、沉静、广阔而莫测。信仰如血液,在人的体内起伏、沸腾。
他们仍在屋内低沉着声音诵吟祈祷,我不敢再看圆寂后的桑吉杰布。我看见贡布如水般静止和安详的脸,身着僧袍,眼睑低垂,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昨夜与我就在山坡旅馆的房间里,睡在一张床上交欢。他捧起我的饱满,探入我的炽热,吸吮我的潮湿,我们在一起醉酒纵欲,缠绵至死,交合的身体犹如两条濒死挣扎的鱼。他身上的汗水,曾在我的身上像河流一样流淌。
而此刻,这个男人,却忽然又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又令我心生敬畏的男人。他与我之间,仅隔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我能听见他念念有词的声音传入我耳内。而我却觉得他与我之间恍若隔世,他吟诵的声音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我没法回到车子里去,一个人悄悄地潜进我睡的那个房间,将房门紧闭。拎着一颗心,仍不知如何去安置。也不敢睡去,只有坐在床上苦等。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在等什么?
或许,我只是要等一个答案。可是,贡布和他身边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诡异,他们带给我的困惑和疑问,远比十万个为什么这本书还要厚,我欲如何去穷尽?
也许仍然是安眠药在我体内残留的药效,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汽车引擎惊醒。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边空无一人。我迅速想起昨晚的那场圆寂仪式。心又悬了起来。
我打开门,天色已亮。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丁点儿人制造出来的响声。我走出去,慢慢向东边走过去,靠近桑吉杰布那个房间,却又不敢凑近窗口去看。我远远地竖起耳朵听,可是屋里已没有任何的动静。天地之间,寂然无声。
他们人呢?难道一场仪式结束,人也一个个走光了?死了的桑吉杰布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这屋子实在太惊悚,比传说中的鬼屋还让人恐怖。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举目望向窗内。室内空无一人,亦空无一物。昨晚的那个法台呢?我明明看见桑吉杰布盘腿端坐于那里圆寂而去。而此刻,它却不翼而飞。所有的一切消失殆尽。这个瞬间,我想我快要疯了,恐惧遍布全身,令我几乎濒临癫狂崩溃。
我用仅有的一点自控力,控制自己不去发疯,不去想那些古里古怪的人和令我魂飞魄散的鬼灵事件。
赶紧收拾行李,我像逃离鬼屋一样从盲斋里逃走。
我疯了一样在路上跑,行李箱拖得噼啪作响。我不敢回头望。脑子里一片空白。拒绝思想,我已不敢去想。只是浑身在哆嗦,不停打冷战。
直至跑过一大片田野,再也看不见那幢比鬼屋更巫幻的盲斋。来到一条沥青铺就的公路上,我拎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坐在路边喘息。
18
傍晚之前,我赶到了廷布。廷布是不丹的首都城市。我走在旺河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啊走。身边再也没有人帮我开车,再也没有人当我向导,再也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可是,我一直都强忍住,拒绝自己往深里想,拒绝让自己哭。
我在廷布找了个旅馆,将自己安顿下来。
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旺河宽阔的河面。旺河两旁开满各种店铺,店铺里陈列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人来人往。我出神地靠着窗,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是一座热闹繁华的城市。城市里适合群居,处处充满着旺盛的人气。
我喜欢这种气场。只有在这种属于人的气场里,我才能够恢复正常呼吸,进行正常的思维。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安全了。不用再去为他人的事情恐惧紧张。说到底,这些日子我所经历的事情,跟我毫无关系。可是,我却置身其中。甚至卷入他们的偷渡行为。我还不知道如何飞回去,是否回得去。
天黑之前,我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这一路上,我努力不去想贡布这个人和关于他的事。事实上,只短短几日的相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感情,与爱更是无关。他顶多也就是个偶尔走过我生命旅途的过客而已,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然而,通过这一整天的努力调整、自我暗示与开脱,却并没有令我多出几分安心。这个叫Frank,又叫贡布的男人,他仿佛成了我心中的一块暗礁。只要我一闭上双眼,便会冷不丁地被记忆撞到,引起水花四溅。我已然发现,我越急于去摆脱他,想尽办法去过滤掉对他的回忆,反而想他越多。负在我身上的对他的记忆,如无数鳞片生长在我身上,我没有办法一片片地去把它们全都卸载下来。
此刻的我,像一只被淋湿的鸟儿,恹恹地站在浴室里,任莲蓬头里的水直冲而下,一遍遍地帮我冲刷记忆。然而,记忆汹涌而来。身体它本身也有记忆。记忆里有那个男人带给我的快乐磅礴和缱绻相依。虽然,他与我非亲非故,可在我心里,不知不觉间早已把他当成亲人,或者一个相知相爱多年的情人。这种感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难以置信,但却不得不承认。他早已以这样的姿势存在着。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屏障里,各自承受孤单,习惯冷漠,偶尔滋生出来的欲望,我们总是习惯用漠然去扼杀它、抑制它。回首过去,这么多年走过的一段又一段旅程,总是孤单一个人,与空为伴。
要说艳遇,我承认,遇上贡布,我算是邂逅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艳遇。正如那位不丹姑娘所说,艳遇,并非一定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猝然地遇上一个人,猝然地带来一份纯粹的美,那快乐的瞬间。
是的,我邂逅了这份纯粹的美。猝然间的相遇与纯美,让我们的邂逅拥有所有艳遇里最非同凡响的迷人的气质。
在这个小而神秘的王国里,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成了一个举目无亲、没有旅伴的独行女子。我将身体上的水珠子慢慢擦干,用浴巾包裹身体,转身,打开浴室门,忽然被自己吓倒。镜子里的我紧紧裹着白色浴巾,头发也被白色毛巾包裹着,只留两个胳膊在外面,脸上毫无表情、麻木僵硬。瞬息间,我的脑子里疯快地想到了圆寂后由不丹老仆人为其裹上白布的桑吉杰布!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浴室,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箱,找自己的衣服换上。
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从我的衣服堆里被悄无声息地牵扯出来,掉在地毯上。我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不用想,我也知道这一定是贡布留下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但,他是如何放进去的,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只是在我离开盲斋的时候,太过仓促慌乱,只顾着往箱子里塞东西,根本没想到要去查看一下箱子里是否少了什么,或多出了什么东西。
我捧着那只大信封,一个人坐于地毯上,背靠着床,敛着气,静着声,有点欲哭的感觉,但却拼命忍住。不过,我很快镇静下来,将信封拆开。信封口用胶水粘合,可能是他怕里面的东西会掉落出来。
信封里有一封手写的信,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一条平时在他脖子上戴着的绿松石项链和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为什么要将他身上佩戴的东西留给我,连银行卡都留下。在我心里已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不敢多想,去读那封信:
梅:
原谅我不辞而别。这是我所能留给你的全部。醒来可去找多吉夫妇,你的回程机票和一切事务,他们会帮你落实。这是银行卡密码:123456。你要好好的。贡布。
他的汉字写得粗大又歪歪扭扭,像是画上去的,却一笔一画,尽可能地去让每一个字都工整端庄、言简意赅。
我又反复读了几遍。眼睛起了雾,心痛得缩成一团。原来,他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决定离开我。而且是永远离开,不再回来。
也许,他趁我熟睡之际,推开我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将信封塞进我的行李箱。他在离去时,是否回转身来,深情地看过我一眼?也许,他是在我还在车里睡着时,就已经进入我的房间,将信封塞进我的行李箱,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时机一到,便悄然离去。
那么,这封信是他为我们的相遇画上的最后一个句号。
一切过去。一切结束。
我从地毯上几次试着想爬起来,却又跌坐回去。一种颓然的无力感遍布全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我对自己说,我死也要回到盲斋去。与从此失去一个对自己掏心挖肺般好过的男人相比,遇见死亡这件事,又有什么可怕的?我要回去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贡布和杰布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作出如此决定?
天黑后的廷布,居然打不到一辆出租车,司机只愿意在城里转悠,都不愿出城,个个都对我说天亮再走吧。
可能不丹都是山路,他们怕天黑开车有危险。对于不丹人来说,安全永远首居第一,没有人愿意为了赚钱去冒险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