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9
这是一座古老而荒凉的宫殿式住房,高高的天花板上带有雕饰,墙上画着壁画,地板上镶着图案,高高的窗子上挂着黄色厚窗帘,托架上和壁炉上摆着花瓶,一扇扇门上刻着花饰,几个阴暗的大厅里挂着油画——这就是称之为宫殿式的豪华住宅。在他们搬进来之后,仅凭它那宫殿式的外表就令弗龙斯基产生一种愉快的错觉,如说他是一个俄 国地主和一个退役武官,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者,而且本人还是一个谦虚的画家,他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而远离世俗,杜绝社交,放弃功名。
弗龙斯基选定并住进了这个宫殿式的住房是极其成功的。他通过戈列尼谢夫结识了几位有趣的人士,一时间倒也安下心来。他在一个意大利绘画教授的指导下练习写生画,并且还研究中世纪的意大利生活。这种古意大利的生活可真令他着迷,他甚至仿照中世纪的潮流戴帽穿衣,将斗篷斜搭在肩上,这种打扮对他十分相称。
“我们住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一天早晨弗龙斯基对前来探望他的戈列尼谢夫说,“你看过米哈伊洛夫的画吗?”他说着便把早晨刚刚收到的一份俄 国报纸递给对方,指了指报上登的一篇文章,文中写到一位也住在本城的俄 国画家,刚完成一幅传闻已久的画,而且早就被人预先定购了。文章指责政府和美术学院对这样一位杰出画家不给予任何奖励和帮助。
“我看过了,”戈列尼谢夫答道,“当然,不能说他没有才气,但是他的路子可不大对头。他对待基 督和宗教画一直抱着伊万诺夫、斯特劳斯和芮农(伊万诺夫(1806—1858),俄 国画家,于宗教画中表现哲学主题。
芮农(1823—1892),法国作家,著有《基 督教起源史》。
斯特劳斯(1808—1874),德国哲学家、神学家,著有《耶稣传》。1872年抛弃了基 督教的信仰。)那种态度。”
“那是画的什么呀?”安娜问。
“画的是基 督面对彼拉多(彼拉多,古罗马总督,是他下令将耶稣钉上十字架的。(《圣经?新约全书中》有记载)。),耶稣成了新派现实主义笔下的犹太人了。”
问题一涉及画的内容,就使戈列尼谢夫将谈话转到他所喜欢的论题上了,于是他侃侃而谈:
“我真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基 督的形象在历代大师们的作品中早已有了一定的表现形式。所以说,如果他们想画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或圣贤的话,那么他们尽可以从历史中选取苏格拉底、富兰克林、夏洛特?郭尔黛(夏洛特?郭尔黛(1768—1793),暗杀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马拉的法国女子。),而不该选择基 督。他们所选的正是不能用来作为艺术题材的人物,再说……”
“怎么,这位米哈伊洛夫真是那么穷吗?”弗龙斯基问道,他自认为是俄 国的一位文艺保护者,就应该帮助这位画家,不管他的画是好还是坏。
“不见得,他可是一位出色的肖像画家。你们见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娃的像吗?不过,他好像不愿再画肖像了,所以生活有些困难,我是说……”
“难道不能请他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画像吗?”弗龙斯基说。
“干嘛给我画像?”安娜说,“有了你给我画的那一幅,我再不想要别的画像了。倒不如给安妮(她这样叫她的小女儿)画一张呢!瞧,她来了。”她从窗口看见那个抱着孩子走进花园来的标致的意大利奶妈,便追加了一句,并且立即悄悄地瞧了弗龙斯基一眼。弗龙斯基曾经为这个奶妈画过一张头像收进他的画集里,这成了安娜生活中的惟一隐忧。弗龙斯基曾一边画她,一边赞叹她的风姿和中世纪的古典美。安娜自己都不敢承认,她害怕自己连这个奶妈都要嫉妒,因此她对这个女人和她的小男孩特别亲切和钟爱。
弗龙斯基也朝窗外望了望,又瞧了瞧安娜的眼睛,立即转向戈列尼谢夫说:
“你认识这个米哈伊洛夫吗?”
“我见过他,可他是一个怪物,没有什么教养。你们要知道,这是个通常能遇见的那种粗野的新潮人物;须知,也就是那种无信仰、否定一切、受唯物主义观念快速而直接培养出来的自由思想家。从前,”戈列尼谢夫说,他没有注意到,或是不予以注意,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想要说话。“从前,自由思想家是在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的基础上培养出来的,而且要通过自身的奋斗和努力去获得自由思想;可现在却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天生自由思想家,他们对于世界上还有过道德和宗教法则、还有过权威,甚至闻所未闻,而是在否定一切的观念中成长起来的,就像野蛮人一样。他就是这种人。好像是莫斯科宫廷总管的儿子,没受过什么教育。
他进了美术学院,有了名气,人又不傻,就想多增长些学识。于是,他就开始研究起他认为是知识源泉的东西——杂志。你们也清楚,从前,一个想要受教育、学知识的人,比如法国人吧,就得着手研究经典著作:读神学家、悲剧作家、历史学家、哲学家的作品。明白吗?也就是说,他要学习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智慧结晶。可现在呢,我们中间有些人一头钻进否定主义的书堆中,很快就掌握了否定主义这门学问的精华,这就算学成了。不仅如此,于20年前还能在这类书籍中找到同权威、同传统观念相搏斗的迹象;可以从搏斗中了解到还有过某种别的东西;而当今这些人一头钻进这类书堆里,对那些旧观念甚至不屑一顾,却干脆说:除了进化、自然淘汰、生存竞争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如此而已。我在自己的文章中……”
“您看怎样,”安娜说,她早就在悄悄地和弗龙斯基交换眼色,知道他对这位画家的教养问题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想帮他一帮,让他画一张肖像而已。“您看怎样,”她果断地打断说得正带劲儿的戈列尼谢夫,“我们这就去看看他吧!”
戈列尼谢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因为这位画家住在较远的一条街上,因此他们决定雇马车去。
一小时后,安娜就同并排坐的戈列尼谢夫以及坐在前面的弗龙斯基一起,来到这条街上的一幢漂亮的新房子跟前。看门人的妻子迎了出来,他们从她口中得知米哈伊洛夫通常是让来客进画室相见,而此刻他正在不几步远的寓所里,于是他们就请她将名片递给画家,请求允许看看他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