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8
安娜望着多莉清瘦、憔悴、皱纹里满是灰尘的面孔,本来想要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她,这就是:多莉,你瘦了;但是想起自己却变得楚楚动人了,多莉的眼神也仿佛这么说,于是她又叹了口气,说起自己的情况来。
“你望着我,”安娜说,“你肯定在想,处在我这种情况能幸福吗?唉,有啥办法呢!说真的真有点羞愧;不过,我……我却幸福得令人难以宽恕呢!在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奇迹就像做梦一般,正感到心惊胆战的时候,突然醒来,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存在。我醒来了。我体验了恐惧和痛苦,但那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特别是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说,带着羞怯的微笑,探究地凝视着多莉。
“我多么高兴啊!”多莉微笑着说。语气比她本来的意思冷淡了些。“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写……你忘了我的处境啦……”
“给我?你不敢?若是你知道我多么……我认为……”
多莉想要说说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又觉得很不适当了。
“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这是什么?这些建筑都是什么?”她问道,想要改变话题,指着映入眼帘的一道道相思树和紫丁香树构成的绿色天然篱笆后面的红绿相映的房顶。“简直是一座小城市啊!”
但是安娜没有回答。
“不,不!你对于我的境遇到底怎么看法,你怎么想的呢?怎样想法?”她追问。
“我认为……”多莉本想开口说下去,但是恰恰在这时,已经把马调教得会先迈右腿奔驰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穿着短皮外套,疾驰过去,笨重的身子在女用皮马鞍上一起一伏。
“行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叫喊道。
安娜望都没望他一眼;但是安娜还是觉得在马车里不便讨论这么长的话题,因此她简短地回答说:
“我没什么意见,”她说,“我一向爱你,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他整个的人,实事求是,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不是脱离实际,希望他成为我想象中的那样……”
安娜扭过头去,不看她朋友的面孔,眯缝着眼睛(这是她的新习惯,多莉以前没有见过),沉思起来,想要完全弄明白这些话的含义。而且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悟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么过错,”安娜说,“为了你来了而且说了这一番话,那就通通会得到宽恕的。”
多莉看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了。她默默地握住安娜的手。
“这到底是些什么建筑啊?怎么这么多房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重又问道。
“这是仆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回答说。“从这里起是花园。本来全都荒芜了。但是阿列克谢又通通修葺一新。他非常爱这庄园,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对经营农业醉心得很。当然这是由于他的天分高!不论他干哪一样,他都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干得起劲极了。他——就我所知道的——成了精打细算的第一流的庄园主;在经营方面他甚至是非常吝啬的。仅仅是在经营方面。但是遇到那种要花成千上万的场合,他却不计较了,”她说,脸上流露出那种愉快而调皮的微笑,这是妇女们在谈到只有她们才知道心爱人的不为人知的特点时,常流露出这样的微笑。“你看见那一幢大建筑了吗?那是一所新医院。我想要值十万多卢布呢。这是他目前特别爱好的话题。(此处原文为法文)你知道为什么开办这个吗?农民们恳请他廉价出租一些牧场,我想是这样的,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责备他太吝啬。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动手修建了这个医院,以此来证明他并不吝啬。可以说,这是一件小事。(此处原文为法文)可是,我却因此更爱他了。现在你马上就会看到房子了。那还是他祖父的房子,从外面看一点也没变化。”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用一种不期然而然的惊异眼光观看着在花园里古树深浅不一的绿荫掩映下耸立着带圆柱的富丽堂皇的宅邸。
“很好,不是吗?从楼上往外眺望,景色美得惊人。”
他们驶进了铺满砂砾、花坛环绕的院落,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在耙松了的花床上砌花坛,她们驶进去停在有顶的门廊下。
“啊,他们已经到了!”安娜说,望着正由台阶旁牵走的乘马。“这匹马好极了,对不对?这是矮腿牝马,是我最喜爱的。牵到这里来,给我些糖。伯爵在哪里?”她向冲出来的两个穿着讲究衣服的仆人说,“哦,他来了!”看见弗龙斯基和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
“你把公爵夫人安排在哪个房间里?”弗龙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多莉,并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是不是有凉台的那间大房间?”
“噢,不!这太远了!最好住在犄角处的房间里,我们就可以多见面了。哦,我们去吧,”安娜说,把仆人拿来的糖喂了她的爱马。
“您忘了您的职责,”(此处原文为法文。)她对出来站在台阶上的韦斯洛夫斯基说。
“(对不起),(我的职责有满满几口袋哩),”(此处原文为法文。)他微笑着说,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
“但是您来得太迟了,”(此处原文为法文。)她说,用手帕揩揩喂糖时被马舐湿了的手。安娜转向多莉说:“你可以久住吗?只待一天?这可不行!”
“我答应了的,还有孩子们……”多莉回答,因为她得从马车里取出行李,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满面风尘,而觉得狼狈起来。
“不,多莉,亲爱的……好,再说吧!来,来吧!”于是安娜引着多莉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这不是弗龙斯基所提到的那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一间安娜请她将就着住的房间。即使这间将就着住的房间也非常豪华讲究,这样的房间多莉从来也没住过,她觉得这房间很像国外最好的旅馆。
“哦,亲爱的,我多么高兴啊!”安娜说,她穿着骑装在多莉身边坐了一会。“跟我谈谈你自己的事吧。我只匆匆地见过斯季瓦一面,可是他不能告诉我孩子们的事情。我的小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我想,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啦,”多莉简短地说,关于她的孩子的事情她竟能够这样冷淡的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我们在列文家过得愉快极了。”她补充说。
“哎哟,要是我知道,”安娜说。“你并不轻视我……我早就邀请你们都到我家来了。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谢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补充说,突然涨红了脸。
“是的,不过我们过得很好……”多莉心慌意乱地回答。
“是的,我高兴得都说傻话了。只有一点,亲爱的,见了你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又吻吻她。“你还没有说你对我怎样看法呢,我一切都想知道。我很高兴你还像原先那样待我。主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想表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表白,我不过想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我有权利这样做,是吗?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现在我去换衣服,打发使女来侍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