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32
弗龙斯基回到家里时,安娜尚未回来。他得知,他刚走不久就有一位太太来拜访,安娜和她一起走了。她没有交待到哪里去就走了,她此刻还没有回来,她一大早什么也没跟他讲就不知去向——这一切,再加上今天早晨她脸上那种兴奋得令人奇怪的表情,以及,现在回想起来,她当着亚什温的面,几乎一把从他手里夺走儿子的照片时那种敌对的神气,使他陷入沉思。他决定,必须和她谈个明白。因此他在她的客厅里等她。但安娜不是自己单独回来的,而是带着自己的姑妈,那个老姑娘奥布隆斯卡娅公爵小姐一起回来的。正是她早晨来过,安娜就是和她一同出去买东西的。安娜仿佛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脸上焦急和询问的表情,却是兴高采烈地跟他讲起今天上午她买了哪些东西。他看得出,她心里萌发了某种特别的念头,因为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一刹那间,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紧张地注意看他;同时在她的言谈举止中出现了在他们交往之初曾令他神魂颠倒,而现在却使他感到心烦意乱与恐惧的那种神经质的敏感与妩媚。
午餐摆了四个座位。当大家正一齐要走出客厅到小餐厅去的时候,图什克维奇来了,他受贝特西公爵夫人的委托来给安娜送口信。贝特西公爵夫人请求原谅她未来话别;她身体不适,但她请安娜在六点半到九点半之间到她那里去。弗龙斯基听到时间作出了安排,明白贝特西公爵夫人显然采取了措施使安娜不致碰上任何人,他看了安娜一眼,可是安娜似乎没注意到。
“很抱歉,我恰恰在六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不能去。”安娜似笑非笑地说道。
“公爵夫人会感到很遗憾的。”
“我也是。”
“您大概要去听帕蒂(帕蒂(1840—1889)意大利女高音。)演唱吧?”图什克维奇说道。
“帕蒂?您可真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如果能弄到一个包厢,我准会去。”
“我能够弄到。”图什克维奇积极响应道。
“那我真非常,非常感激您,”安娜说道。”您不和我们共进午餐吗?”
弗龙斯基不引人注意地耸了耸肩膀。他完全不明白安娜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把老公爵夫人带回家来,为什么要留图什克维奇一块吃饭,而最令人吃惊的是,为什么要差遣他去弄个包厢呢?难道可以设想,以她的处境,竟去看帕蒂的演出吗?在那里有她熟悉的整个社交界。他严峻地望着她,而她仍旧用他所不理解的那种挑战性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绝望的目光回视他。吃饭时,安娜像示威似地十分高兴,竟仿佛在和图什克维奇与亚什温调情。吃完饭后,图什克维奇去为包厢奔走,亚什温去抽烟,弗龙斯基就和亚什温一起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稍坐片刻就跑上楼去。这时安娜已穿上她在巴黎定做的那件袒胸天鹅绒镶边浅色缎子的连衣裙。头上系着一条贵重的白色花边饰带,环绕着她的脸庞,特别相宜地映衬出她那耀眼的美丽。
“您真要去剧院吗?”他问道,尽力不去看她。
“您问我时为什么这样害怕呀?”她说道,由于他不看着她而觉得受了屈辱。“为什么我不该去?”
她就像不理解他问话的含义似的。
“当然,没有任何原因,”他皱着眉头说道。
“我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她说道,故意不理会他的讥讽的语调,并且平静地把那副长长的、喷香的手套往手臂上套去。
“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怎么啦?”他提醒她道,正像她丈夫曾经跟她说过的那样。
“我不懂您问的是什么?”
“您知道,您不能去。”
“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人单独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去穿衣服了,她同我一起去。”
他神色困惑而又绝望地耸了耸肩膀。
“可是难道您不知道……”他刚开始要说下去。
“我就是不想知道!”她几乎叫了起来。“不想。我对我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了吗?不,不,不。如果这一切要重新再来一次,结果仍旧会一样。对于我们,对于我和您,只有一点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是否彼此相爱,没有其他考虑。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不见面?为什么我不能去?我爱你,什么我都不在乎,”她用俄语向他说道,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闪着一种他不理解的特殊的光,“只要你不背弃我。为什么你不看着我?”
他看着她。他看见了她的脸庞和总是如此适合她的服饰的全部美丽。但现在正是她的美丽和雅致激怒了他。
“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您知道,但是我请求您不要去,我恳求您,”他用法语说道,声音里含着温柔的祈求,但目光却是冷冷的。
她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却看见了他眼中冷冷的神色,她被激怒了,回答道:
“可是我请您说明白,为什么我不应该去。”
“因为这可能会给你招来……”他说不下去了。
“我简直不明白,亚什温不会败坏别人的名声(“不会败坏别人的名声”原文系法文),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哪里也不比别人差。哦,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