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到快晌午,没见别的异常。也许没什么事?正猜测中,脚行里大未子骑辆自行车慌慌进城来报告,说是王先生跑啦,六子给宪兵抓走啦!鬼子抓了人,怎么办?李德骐和陈盛谋也是头回遇这事,没个主张。由他俩去交涉?怕有危险;告诉六子他女人?又怕吓着那十四五的女娃娃。一行人来六子的住处,那女娃娃正在院里和邻家孩子跳格格。姐夫陈盛谋告她说六子被抓走了,那女人当下就吓哭了。
正没理会处,经理系的李先生一头汗也骑车子赶进城来。李先生和安先生听说六子被抓走,俱都焦急。听说宪兵队里刑法厉害,万一六子抗不住,交待出脚行历年吃空额坑骗日本人的底细,大家都跑不了。李先生讲,宪兵队不比警备司令部,中国人递不进话去,除非搬动日本人出面。搬动谁?非得搬大太君野藤不可。怎么个搬动法?叫六子的女人去找大太君!
这就赶紧给那女娃娃擦泪换衣服,姐夫在旁鼓励说不怕!只要你去一趟,一切有李先生替你说话!七手八脚把六子的女人搀出来,叫了洋车,一路飞跑出城。李先生和大未子在一边骑了自行车跟随,只嫌那车夫不卖力。
这时分,脚行大头儿六子在宪兵队已被过了两堂。
头一堂,没动刑,算是文汤素面。只是厉声喝问,敲山震虎。
先是问:“王林跑哪去了?”
六子一口咬定,不知道什么王林。至于账房先生,名叫王金龙。王金龙跑哪儿去了?不知道。脚行里怎么就收留了王金龙?在脚行当大头儿,历来顾念老乡情面。前来投奔,有气力,就扛麻袋;能写字打算盘,正缺个账房就补个先生。
后头突然又发问:“你和张岳飞什么关系?”
六子又一口咬定,没听说过张岳飞。那么你听说过中山子啦?不只听说过,本来是一个村里长大的。中山子到太原来做什么?不清楚,也不去打问。中山子是共产党,你可知道?不知道。
六子和日本人打过多年交道,知道这帮鬼子的毛病。第一不兴改口,前后矛盾;第二不能慌张鬼祟,你越怕他越怀疑。
问了几个反复,六子死不改口。接下来就动了刑,武开打、笋炒肉,过一回霸王堂。
先将六子扯进刑房,四条赤膊汉子每人执一根军棍,没头没脑乱打。六子捂了脑袋,开头记得还站着来,后面就倒在地下乱滚。不知是自己滚不动了,还是打手们打累了,大家都粗粗地喘气。喘着气,一只皮靴踩了脑袋又来问:
“你的,私通八路的有?”
六子咬定牙关回答没有。
接下来,六子就被灌了一回凉水。人被四脚朝天按定,一条皮管子填进喉头,刚要呕吐,觉得凉水就射进肚里。开始还挣扎,不一会儿,人被灌成一只大鼓,再不能动弹。那皮靴踩了脑袋发问:
“你的,共产党的干活?”
六子被凉水撑胀,呼吸都困难,哪里能讲话?他心下抱定一个主意:只要承认是共产党,那就绝对没命,脑袋会被砍下,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灌凉水灌不死,就不承认!当下使劲摇头,皮靴踩了头又摇不了。
肚皮灌成大鼓,打手们末了使杠子来压。激射的水箭不止从口鼻喷出,裤裆里连屎带尿射了两腿。这份罪过不是人能受得了啦!六子只剩下一点意识,日本鬼子真是畜生狗养的。喘过气来,破口大骂:
“日本鬼子!我操你祖宗!我操死你八辈先人!”
大不了是个死,死也死个硬气。六子反正豁出来了,疯了似的只是骂,再没别的人话。
——后来翻译官学说,他和野藤大太君赶到宪兵队时,听见刑房里像一群狗乱咬,压根就不像人声儿。
不知经过怎样的交涉,野藤出面,宪兵队就决定放人。六子七瘸八拐从刑房挣扎出来,翻译官已陪大太君先头走了,李先生和大未子还有自己那女人眼巴巴在门外等着哩!
女人见了他,也不知讲说什么。大未子在一旁还戳点一回,越发红了脸嘟了嘴。六子可就笑了。指指自己浑身水湿屎尿满腿,说自己没事,得先去洗个澡。安排大未子通知这回出力救助的朋友们,今晚在大陆食堂摆酒致谢啦!
大家见六子从宪兵队出来,仍然是那样指手画脚的派头,都放下一条心。
洗澡的时候,看见六子浑身青紫,客人们都吓一跳。澡塘老板堂倌俱是熟人,忙找来烧酒好生揩擦按摩一回。
洗罢澡,还有点时间,知道请客向来请不到大太君,就到经理系当面感谢一回。野藤很不高兴,看着天花板咕噜了半天。翻译官讲给六子听:“大太君说啦!宪兵队厉害厉害的,今后你的少去!你被抓了的,脚行没人上工,谁来卸煤的?往后宪兵队找你,先来报告的!”
从经理系出来,翻译官叫住六子摆功:
“我给大太君说啦!大太君使用多年的工头,决不会通共!完全是宪兵队误会啦!”
晚间请酒,自然也将翻译官请来,与安李二位先生和棺材店鞋铺老板坐了客位。六子脚行的二头儿和贤德盛方面算主家,正好一桌。六子被灌过凉水,格外馋酒,又谢客人,又庆幸自己,足足喝了一斤半老白汾。翻译官也带了酒意,大着舌头骂王林:
“你的那个账房先生叫什么的王金龙,他遇事跑掉啦!害得贤禄兄遭了这一场罪过……”
六子酒醉心明,舌头也大了,却说:
“王先生是我的朋友!朋友没事,我挨顿打算什么?日本人田中是我的朋友,接了征兵令我还送了他几百块钱哩!”
父亲做地下工作几年,因为掩护营救朋友同事,涉嫌被捕受刑多次。好在身体虽有损伤,没落下大的残疾。对此,老爷子归功于他当时年轻,身体好,经折腾。至于从未暴露身份,他的解释只是怕掉脑袋。“只要你承认是共产党,马上砍头活埋,哪敢承认哩?”
父亲的说法,虽不豪迈,却很诚实。但我小时入团入伍,组织上搞政治审查,要了解他的历史,我对他关于那一段历史的解释就很不满意,觉得他没有豪言壮语,甚至从心底埋怨他怎么没有更英勇些。
而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什么“清理阶级队伍”啦,“一打三反”啦,父亲被打成大叛徒,游街批斗,他竟不加一词辩解。游街批斗按说并没有灌凉水坐老虎凳那么可怕,但总让人觉得冤苦。当然,我也在历次运动洗礼中渐渐长大,懂些事了,不再苛刻地追问老爷子。
难得的是父亲生性豪爽幽默,种种命运乖舛都想得很开。比方,当年营救同事,他个人共花掉三千七百大洋,他也只是当做酒后一段笑料:
三千多大洋买来一顶叛徒帽子,这帽子贵不贵?
母亲吓得面色如土,又捂耳朵又摆手。看样子,比白色恐怖年头还紧张。
四
日本鬼子说要败亡,果然就败亡了。
阎锡山说要打回太原,真的打了回来。
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听说是美国人扔了原子弹。一颗原子弹能炸平一座城市。脚行苦力见过炸弹坑,都议论那个原子弹该有一座楼房大小才行。那样大的炮弹,怎么就能扔到日本国呢?
阎锡山打回太原,却并没有“打”。报上的词儿一会儿说“光复”,一会儿说“接收”,苦力们更不得明白。车站还要卸粮,发电厂还要烧煤,大家还是下苦挣钱罢了。鬼票子换成金圆券,多个心眼的反正除了花销一律将纸币兑成银元。
六子毕竟是在组织的人,上级派王林和张岳飞分头来过,多知晓一些情况。眼下国共两党和谈阶段,我方利用机会也尽量占领了一些城市。比如二分区就占了河北平山阜平、山西五台盂县等县城。还向阎锡山提出几项要求,有释放共产党和惩办汉奸等条款。比如侯申那类从边区逃窜到太原的汉奸,估计会被处决。其他嘛,家乡一带准备搞土改,大后方已经土改过了,取得经验就要全面开展。为此,张岳飞笑话六子不开窍:
“革命成功了,整个江山都是咱的!闹开土改,地主老财的地就都分给穷人!你急急慌慌挣点钱都交给你老爹买了地,何如等到土改?还怕不给你家分地哩?”
六子却始终不能开窍。思谋村里几家财主,几辈子下苦经营才置下些地亩,真就说一句话分给大伙儿?那样的话,今后谁还肯下苦呢?趁着难得的和平时期,六子还比早几年多捎些银元回去。还是自家买了土地种起来踏实。
这一程,城工部来人频繁。来人或安排在贤德盛,或是就在脚行工房落脚。有住三五日的,有停留个把月的,依据任务需要。王林来过两次,对他那次脱险六子因而受牵连很上心。朋友们心里有那么一道道,六子也就十分满意了。至于灌了一肚凉水,被挤出来就完了呗!那著名的神枪韩赵云也来过,竟是很瘦小的身材。身材虽小,想不到扛麻袋还是一把好手。住了个把月,日日跟班干活,说是不兴总给六子添麻烦。后来,大大地办了一批医药品,六子雇了牲畜,火柴布匹当中藏掖妥当,安全运回后方。只有张岳飞不爱干活,那是起小的毛病,六子也不说什么。找六子讨几个钱,下饭馆子、泡澡堂子,还最爱到四道巷花街去嫖婊子,说是要“享受享受”。享受过了,又怕老孟知道,警告六子为他保密。这回轮到六子笑话他:
“我可不会仨桃儿俩枣儿告密,汇报什么首长!”
贤德盛这头,买卖依然不景气。城工部的投资早已尽数花光,还亏空不少。经周围铺面老板们推荐,陈盛谋到大陆食堂当了账房,也只可养活自家。贤德盛这儿只留下李德骐支撑门面。这些事都是由六子做了主张,汇报回城工部,老孟也没什么意见。陈盛谋个人赚了点钱,离家也久了,回乡探了次亲。经组织上同意,还把老婆接来太原开了开眼界。
陈盛谋和六子算是连襟,六子的老婆叫陈盛谋三姐夫。三姐到太原住些时也好,还能和女人做做伴儿。三姐到太原头一天,就大大出了一回洋相。洋车子从火车站把两口子拉到六子院门口,六子和老婆迎着,老婆一口一声三姐叫着,三姐也应声儿,就是不下车。问她为什么?三姐说,咱花钱坐火车,坐了半天;坐洋车子也花了钱,因甚坐这一会会儿就要下车?不下!说成甚也不下!还要叫他糊弄了我哩?门儿都没有!大家劝说半晌,哭笑不得。
只有李德骐一直没有回乡。读过几天书,本心想找个有文化的女人,家里偏偏给他娶过一个小脚老婆。据张岳飞说,就是为这,李德骐才和家里闹翻参加了共产党。张岳飞还给六子透露,老孟担心后方闹土改,李德骐会想不通,发生动摇什么的。怕他动摇,何不召回城工部?这你就不懂啦!组织上就是要在关键时刻考验人嘛!六子就不便再多嘴,只在心里想:
考验不出什么还好;等考验出来,交通站这几颗袋不都完啦!
国共和谈终于破裂,形势乍然间就紧张起来!考验人的关键时刻说到就到。
共产党在乡下搞“土改”,如火如荼;国民党在城里闹“清共”,天罗地网。刚刚打走日本人,老百姓才安生了几天呢?
六子身在太原,又是地下党员,首先感到阎锡山种种手段残酷无情。
阎锡山在山西经营多年,国民党里倒没多少势力,他的核心组织专门有个“同志会”。同志会成员,都要受什么“洪炉训”,用烘炉烈火锤炼他的骨干。军队里设有教导员指导员,甚至每个班都严密控制。班长铁大梁、班副铁二梁,还有四个骨干称为四根铁柱了。六根铁棒监督其他几个士兵,以防有人通匪通共。一般市民,编了连环保甲,每人需有另外两人担保。大小铺面,同样得有两家铺子来作保。至于涉嫌通共,更要接受“三自传训”,强调“脱去伪装,自白转身”。若不自白,乱棍打死!
乡下土改的消息也时时传来。六子不在那运动的现场,听说种种情况当下都不敢相信。本村自家,老少爷们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有多大的冤仇,怎么会闹到那种地步呢?分了土地房产,接下来“挖浮财”,就动了老虎凳和铁火鏊。三板筋二蛮肉那号二百五又下得手,给磨小老婆还戴了一回红火圈,头皮都烙焦了一圈。幸亏乡里后来下指示制止,又幸亏那个通讯员先到六子他们村。等绕到别的村庄,听说红火柱烙透孤拐,已经出了人命。打死地主老财,地主老财的闺女老婆让贫农团抓纸蛋蛋瓜分,瓜分了也就瓜分了。
见六子不忍的样儿,张岳飞哈哈大笑:
“你这脚行的大头儿还说见过世面,你见过个啥?运动嘛,还能不死个把人?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那是咱村的人心善,没抡起大石头都砸了脑瓜子算那几户财主走运!”
后来各地的苦力们都传言些本乡土改情况,六子听多了,也就信服了。运动来了如山倒,哪能那么个正好呢?
城里乱棍打人可怕,胆小些的就设法躲回乡下;乡下土改厉害,地主老财动作快的就纷纷逃进城里来。
大地主卢老汉就是这关节上逃来的太原,和六子结成了一对儿忘年交。
六子住处正对过,贤德盛铺面隔壁,是座高门楼两进院。棺材铺老板说那是卢家宅舍,大少住后院,二少住前院。日本人打来,大少二少都随省府撤到克难坡,只留下看门的。“光复”之后,门上挂出“卢宅”标牌,大少还是记者,二少还是警官。新近老太爷从家乡只身逃来,和下人们住在前院,那个光头红脸的就是。末了告六子,莫看那老汉一身短打,那是北路有名的大财主。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侄儿卢汉民现当着带兵师长,那老汉虎死不倒威,不是小可之辈。
六子也和老汉打过几番照面儿。光看身手,腰直肩宽,中式裤褂,像个精干受苦人;若是端详眉面,光头红脸,五绺胡须,眉高目朗,说是有功夫的武师也像,说是有些肚才的乡下塾师也像。相处熟了,卢老汉果然会武,这把年纪,还能耍六十斤的石锁;也有文化,四书五经都通晓。本人却是放着几十顷庄子的大财主。说起他的田产宅舍被贫农团分掉,卢老汉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