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归仓
孙昊
三年困难时期,五爷在生产队当仓库保管员,管理集体的财物。五爷在朝鲜战场上负过枪伤,退伍后回到农村自食其力。他为人正派公私分明,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生产队集体推选五爷出来担任仓库保管员,就是看中了五爷的一身正气。
五爷在任仓库保管员期间,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五爷虽然识字不多,但做事认真负责,几年下来,交给会计的账目总是滴水不漏。在村里,谁都知道仓库保管员是个肥缺,可五爷和五婶严格自律,愣是没往家拿过一针一线,没沾过集体一点光。那时,到处闹饥馑,五爷一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五爷面对集体两间大屋的粮食物资,从未动过心。五爷不但严格要求自己,也坚决抵制来自外面的诱惑和歪风邪气。在五爷的心里,集体的利益不容侵犯。五爷不仅担任着仓库保管员,还兼任了生产队的治保主任。生产队有两千来号人,有个鸡鸣狗盗赌博打架的腌臜事,也得有五爷这样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的人来管制。
这年秋天,生产队组织秋种,五爷在仓库里给各家各户称自留地的麦种,正忙得不可开交,单身汉刘二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刘二柱跑得心急火燎上气不接下气。据刘二柱汇报,上午他正赶牛在田里犁地,犁着犁着感觉一阵腹饥,就把牛拴在地头,跑回家喝了一碗野菜粥。这一回来不要紧,原本拴在地头的大水牛不见了踪影。刘二柱到处寻不着牛,这才跑来报告给五爷。五爷一听急了眼,耕牛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盗窃耕牛在当时可是严重的刑事案件,五爷马上让人报告给生产队长,又让人到公社汇报,自己带一帮人亲自到刘二柱家的地头查看。派出所马上来了人,大家忙乎半天也没个结果。
又是一天过去了,生产队派人四处找寻,那头耕牛却踪影全无。五爷坐立不安,对集体的损失非常痛心。生产队的陈喜梅进县城,五爷便托她给自己的战友王德带了一封信。王德和五爷入伍时在一个连,在枪林弹雨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算是生死之交。王德转业后分在县公安局,业务熟练屡破大案,是公安局的技术骨干。王德结婚那会儿,五爷还特意进城去喝了喜酒。王德也到五爷家走过三两趟,每次来都不空手,总要带一些稀罕物件。本来这案子不归县里管,五爷想通过私人交情请来王德,借助老战友熟练的侦察手段,把小偷绳之以法,把耕牛找回来。
第二天早晨,空气中有一些雾气。王德骑一辆自行车从四十里外的县城匆匆忙忙赶来。天刚放亮,旷野里冷飕飕的。快到生产队路过水坝的时候,王德看见了一个在芦苇荡中薅草的身形,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王德到了五爷家,把车子靠在一旁,扶着一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气,捂着胸口虚汗直流,看来一路匆忙累得够呛。
五爷赶忙端来一碗水,王德咕咚咕咚喝下肚,气才稍稍顺了一些。五爷把王德让进屋里,两人商量找牛的事。五爷又把王德带到刘二柱家的地头察看了现场。中午时王德让把刘二柱找来,问了一些情况,并做了笔录。午饭五爷留王德吃了派饭,从生产队领来半斤白面,掺兑着高粱而做了一顿面条。王德盛了两海碗,吃得满头大汗。五爷把王德带进了生产队仓库。仓库里非常安静,两人平心静气地分析着案件。王德看着仓库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粮食,在心底暗自羡慕五爷。三四个时辰过去了,王德只是条理清晰地分析着案情,却迟迟没有下结论。五爷有些着急了,老战友,你倒是给个说法嘛!都快把人急死了!王德燃起一根烟,看着桌上那份笔录,自顾自地说起了闲话,老五,日子艰难啊!现如今到处饥荒。家里二个长身体的娃整天饿得嗷嗷叫,乡下的丈母娘又搬到了我那里。
王德不着边际的话语,让五爷心中堵得慌。
王德环顺四周,尤其是那堆满满当当的粮食,不禁有些走神。王德躲开五爷的目光,低三下四地说,为了哥,你就徇一回私,把粮食给我装上一些,家里几口人等活命呀。算哥求你了!行不?五爷听了王德的话,先是愣怔了一下,又低头想了想。五爷像下了决心似的,好吧!为公为私,我就犯一回错吧!王德感激地笑了笑,敞开怀,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口袋。
王德在外头转了一圈,天色渐暗。回来时,五爷已经把那条布口袋灌满。王德把藏在自己心里的那条线索向五爷交了底,然后乘着暗淡的月光骑车赶回县城。
第二天,五爷带领几个年轻后生找回了刘二柱藏在芦苇荡的那条耕牛。原来刘二柱把耕牛藏进芦苇荡,想等风头过了伺机偷出去卖掉。
这边刚捉住偷牛贼刘二柱,那边村里又有人家失了窃。五婶在门口捶胸顿足破口大骂,哪个黑心烂肺的贼人啊!把咱家准备下种的粮食都偷了去哇!还让不让人活了!五婶一边骂,一边辛酸地抹着眼泪。
五爷躲在仓库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王德带走的那袋粮食,正是五爷家准备下地的种子。
选自《天池小小说》2013年第6期
评鉴与感悟
初读这几篇小说,不禁让我想起一个邻居。初次见到他时,他满嘴的脏话,以及脏的发臭的衣服,却爱说自己是读书人。甚至每逢周末,总要给邻里的孩子谈论自己的过往,然而多半是假的。这不由得让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读书人”如此斯文扫地?
后来得知,他上过高中,在70年代,在四川成都,并教过几年书。然而这却令我更加的困惑。尽管那个年代混乱,但受过几年教育,更何况是高中,也是难得的,总不至于沦落草莽,从事苦力的工作。难道当时的教育也染上了现在的毛病,文凭变得一文不值,乃至于栖身草闾,依靠劳力谋生?或许人们发现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间谍,把他从课堂里赶了出来?或许是冒失地谈论主席,被人游街示众,所以至今仍愤愤不平,愤世嫉俗?
后来他提到年轻时,因为饥饿,曾偷过乡里人的蔬菜,尽管第二天拿了些杂物,匆匆扔在地里,作为补偿,但却被捉住,送往了“革委会”,不仅失去了工作,在乡里丢了名声,甚至临近的婚事也取消了。
我的这位邻居,尽管没有《老孙》中老孙的悲惨结局,因为裸体画稿而被判流氓罪,入狱三年,死在劳改农场,然而他却终身带着盗窃罪,似乎背着一架刑具生活着,到处依靠苦力谋生。他也没能遇上《苍生》中为知青捕猎的老夏这样的人,也没能遇上《秘密》中杨华敏一样的好人,甚至不可能有《颗粒归仓》中甘愿为朋友挨饿的五爷这样的朋友。然而这恐怕就是现实,现实不是虚构的小说,没有处处是道德完满的人。我曾亲眼见过一位长者,回忆自己的过去(70年代左右),不禁涕泪纵横,半夜抄家的经历仍让他感到悲愤不已,惴栗不安。
小说总是有所寄托的。不论是《苏小妹》 《颗粒归仓》,还是《秘密》,多是作者对苦难的一种变形,借以逃脱痛苦,就像弗洛伊德说的“快乐原则”,人总是好喜恶悲的,所以在这几篇小说中,都是大团圆的结局。善良的苏小妹与英勇的李拐子喜结连理,正直的五爷既保护了集体财产,又接济了朋友,《秘密》中队长遇到了杨敏华这样的好人,又使全村人不至于冻馁。这三篇以喜剧收场的小说,虽然令人欢喜,但恐怕就像鲁迅说的,缺少直面现实的勇气。
而《报恩记》 《苍生》 《老孙》则是以悲剧来结尾的。老夏因捕狼而导致集体财产损失,最终饮弹而自尽,万忠和为了救人而成了瘸子,老孙因画了几张裸画而悲惨地死在劳改农产。相比之下,悲剧性的结尾似乎更能让人感到震撼,而我也更乐意阅读悲剧性的作品。
在我看来,《老孙》是最真实的。老孙的裸画或许是因为写生的需要,或许真是他自身的癖好,至少不是为了别人的需要而舍身创作的,因此与苏小妹、五爷、队长不同,老孙是血肉最饱满的一个。其余的形象让我想到十七年文学的三突出原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文学创作需要真实,这种真实不是指要反映客观真实,而是赋予虚构的人的生命力,不是简单的拼凑,故意造一个圆满的故事。
《报恩记》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农民的朴素,以及知青的薄情寡义。万忠和为了救小钢,不幸摔断了腿,自此成了一个牧羊的鳏夫。以往的知青总是善良的,但大陈和蔡文娟并没有知恩图报,甚至过去了整整四十年,也仅仅只是让自己的儿子送去了酬金,似乎从此恩情就偿清了。站在农民角度看知青,与其他几篇小说相比,视角是比较新颖的。然而万忠和却让我想起那个“伟大”的苏小妹,从来不抱怨、责难别人,甚至四十年过后,还惦记着小钢,并把钱捐给了校舍的建设。这样的处理就像是给了读者一块蜜糖,虽然知青显得刻薄,但农民的憨厚却弥补了情感上的失落。
《苏小妹》的文字清新、平实。这样的文字如果能用来造境,必定是不差的。然而在这篇小说中,我并没有发现寄托深远的寓意。或许是《苏小妹》写得过于单纯,没有夹杂着一丝丑陋,就像是一匹干净的白绢,不着任何色调。但这样一来,美感也就无从谈起,艺术需要红色这样的暖色调,但也需要黑这样的冷色调。或许老一辈的读者更喜欢这类小说,从中能找出混乱年代中人性的美好,甚至能够发现在当下生活中所缺乏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苍生》是悲凉的。“大家呜咽着,慢慢跪在了老夏身前”。似乎是向老夏赎罪,又像是内心的自责。老夏“惊天动地”的作为,并非出于自己的私欲,而是纯粹为了不让知青们挨饿,这样的伟大和《颗粒归仓》中的五爷是一致的,甚至和为人类受难的耶稣是一样的。
《颗粒归仓》和《秘密》惊人的相似,不禁让人怀疑是否是同一作者所作的。这样的作品,似乎带着一些作者过去的美好回忆。许多人确实有这样的体验,在混乱年代中建立起来的友谊是深厚的,与当下的人功利化的情感相比,他们更愿意怀念过去的美好。但并不是那个特殊的年代能使得友爱变得更加深厚,而是当时人们对待朋友的方式更加赤诚,这才是令人回味、珍惜的原因。
《秘密》让我想起公社化时期的人们。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时期是令人痛苦的,从长辈口中,我得知有人因为私分粮食而被枪决,而不像作者所写的那样,一个好人恰好遇到了一个好人,或许这样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也许作者自己就是那个队长。但如果让我写一个好人遇到另一个好人,恐怕应该是好人变成了坏人,最后杀死了自认为是好人的人,这样的冲突似乎更能表现人性的深度。
(叶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