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司机离开小巷那时,他慢慢地向深巷微微弯腰,在心底深深地向老人和女人祈福。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3期
婚誓
胡晓宇
“去西藏找他!”
王小萍做出这个决定时,脑子热得连自己都觉得悲壮。
从家乡宝鸡到藏南那个雷达站有多远?走啥路线最优?体重不足一百斤的自己会不会有高原反应?张亚强会怎么看自己?这一切她统统没有考虑。唯一考虑的是:瞒着他,瞒着家里人。
她心里委屈着哩!他去年夏天探亲时明明说好今年春暖花开时回来完婚,临了却变卦了。还在给她的信里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刚从甘巴拉雷达站副站长升任藏南某雷达站站长,不带出先进连队绝不归来……”
“当站长、带先进连队和结婚有啥矛盾?”千盼万盼盼来这个结果,王小萍懊恼得心一揪一揪地疼。她倒要看看,这些,真的重要到能改变婚誓?
母亲总说她“遇事一根筋”。如果老人知道,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女儿这次这一根筋扯到了几千里以外的生命禁区,拼了命也得拦住她!想到这儿,王小萍即刻背上随身小包,几乎是“逃”到火车站,匆匆踏上了一列开往西宁的火车。
前路茫茫未知。但“遇事一根筋”的她,倒有自己的绝招:找军人问路,与军人搭伴走。
边找边问,边问边走。就这样,这个不满二十五岁的陕西女孩从西宁转车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和一名军人一起与人拼车奔向拉萨。出格尔木时间不长,刚到一个叫纳赤台的地方,她便开始了强烈的高原反应,头疼胸闷,吃不进饭,吐的酸水和泪水一起流。爽朗的藏族司机热情地给大家讲起纳赤台泉水那“冰水甘露”的传说,她心里却满是不安和恐惧。
“你一个大学生,条件这么好,干吗非得找个西藏军人活受罪?”临走前,一个好友的忠告响在耳边,泪水不知不觉在她秀丽的脸上冲出一条灰沟,淌进嘴角,咸咸的,苦苦的。
好不容易颠簸到拉萨,她又硬撑着与人合租了一辆越野车辗转林芝。离他越来越近了,可车却在半路爆胎了。司机修车时,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望着和他的眼睛一样明亮纯净的高原繁星,想到他长年奔波在这样的路上,心中倏然充满了钦佩,可更多的却是怜惜。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就是要走一走他走过的路,看一看他离不开的雷达阵地!”那一刻,她悄悄对自己说,对雪域满天繁星说。
凌晨四时,王小萍终于站到了雷达站休整点大门前。“我是张亚强的未婚妻。”长途跋涉了五天四夜,当她平静地告诉哨兵身份时,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
“站长的未婚妻来了!站长的未婚妻来!”哨兵愣了一下,号叫着飞奔而去,把宿舍楼的灯一盏一盏都叫亮了。事后王小萍想,当时一定把哨兵吓坏了,她辗转跋涉得面色铁青、蓬头垢面、气若游丝,三更半夜摸上门来,一定与女鬼无异。
这时,张亚强飞快地披着军装冲出门,看见瘦弱憔悴的她,眼泪倏地涌出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那一瞬,王小萍感觉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融化了!
当张亚强牵着她走进宿舍楼时,所有的兵都激动地拥出来,争看这位只身闯进雪域的美丽姑娘。她深深地低着头,生怕大家看到她的狼狈相。
和他有一起的日子很幸福。最盼的是等他忙完一天的战备训练,一同看高原夕阳、冰河潺潺,听他眉飞色舞地讲军营生活。好动的王小萍还参加了连队的篮球比赛,无奈身单力薄,摔伤了手腕,却成全了他要好好补偿好的诺言。他每天给好洗脸、喂饭,数次涂抹红花油,他边上药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续曰:“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然后相视一笑,心中柔柔的、暖暖的。
他很少谈及吃的苦,只给她讲了两个亲身经历的事:一年冬天,特大暴雪下得足有两米厚,大雪堵住了门窗,他们只能挖地道出门。因为天气寒冷,一个在阵地值班的战士睡觉时头发冻在墙上没有察觉。一起床,头发连同头皮硬生生扯掉了一大块,鲜血直流……
刚当排长的那年除夕,阵地上的油机突发故障。大雪封山,车无法上山,担任阵地总值班的他带着几名官兵下山接迎备件。他们把二百多斤重的器材用背包绳绑在铁皮上,硬是一步一步拖上了雪山顶……攀登了四个多小时到达阵地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大家顾不上吃饭,立刻抢修机器。凌晨两点多,当油机轰鸣、天线旋转,他们才想起没吃年夜饭。
他轻描淡写地讲述,让她更加心疼。那是在氧气含量不足内地一半的生命禁区啊!
到雷达站的第七天,张亚强带队上海拔5134米的雷达阵地送给养,王小萍执意跟去。
四月的山下已是春意盎然,但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上,竟十里不同天。走到半路,狂风夹杂着大雪铺天盖地袭来,张亚强和兵们下车去铲雪推车。怕她产生高山反应,张亚强喝令她留在车上。
忐忑不安中,王小萍看到他的棉帽还在车上,拿上就跳下车。脚刚落地,她就被狂风吹得倒退了好几步,脸上像刀割似的生疼。
她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拽住他,给他戴上棉帽。四目相对,万般柔情再也化解不开,她以纯净圣洁的色季拉山为证,告诉自己:“嫁给他吧,今生非他莫属!”
十多天后,王小萍要离开雪山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我等你拿上先进连队娶我!不管多长时间。”
再次踏上那条来时的茫茫苦旅,她完全没了来时的茫然。“等着我!”耳边只有他简洁果断的应答。
长途跋涉回到家的第三天,王小萍摊开信纸,给远方的他写信。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她淡然地抬眼一看,竟然是他!风尘仆仆的他!
“我们团长说了,如果我不马上追回来娶你这个好姑娘,先进连队绝对不给我们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他一脸的窃喜和无辜。
选自《解放军报》2013年6月5日
评鉴与感悟
在一个人们习惯用“钱”做标尺的时代,去大谈特谈无私奉献,似乎是很可笑的一件事。然而,这样的奉献确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一辑小小说中的主人公,有援藏的军人、边境火车站的站警、退休的公交车司机,他们在这种艰苦偏远的岗位坚守很久,甚至是一辈子,这些工作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创造了多少价值,更在于这份坚持中蕴含的精神和信仰。这也是我们当下越来越缺乏的精神,所以在今天看来,尤其的难能可贵,这四篇小小说,在温暖人心的同时,也传递出奉献的正能量。
《拉住太阳不下山》中,彭飞参与的是格尔木和西藏之间的输电线路工作,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完成这项工作,难度可想而知。工作人员不仅要攻克工作难题,还要适应恶劣的环境,但作者并没有将彭飞树立成一个排除万难坚持工作的高、大、全形象,而是将他放置在一个普通父亲的位置,通过女儿对父亲的依恋,父亲对妻儿的愧疚,来体现彭飞为工作的付出。父亲在孩子的成长阶段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会直接影响到孩子对童年的记忆,每一个负责任的父亲都不会缺席陪伴孩子慢慢成长的时光,对于彭飞而言,这也是无奈之举,作品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歉疚。
拉住太阳不下山,是女儿的美好愿望。女儿害怕黑暗,她觉得爸爸的消失跟太阳有直接关系。看来彭飞趁夜晚女儿熟睡之际离开是他惯用的“逃跑”方法,女儿清晨醒来后发现爸爸不在身边,心里的失落和难过是成年人无法想象的。对于孩子而言,快乐是单纯透明的,所以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受到伤害。对于父亲的缺席,作者没有用哭闹的方式来表现女儿的不满,相反,女儿困得睁不开眼睛仍然不肯睡,她画了一幅画,全家人一起拉住太阳不下山,这种方式的表达比哭闹更让人心疼。
作品中有很多细节传递出亲情的温暖,不禁令人动容。彭飞用手机拍下身边的风景发给妻子,却不敢发自己的照片,怕妻子看到他被恶劣环境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脸,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方式,放在这里依旧让人感动,他怕妻子心疼自己,而妻子就算没有看到他的照片,对他的心疼也可想而知。除了传递出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文中体现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也让我感动。彭飞这些建设者回家探亲的机会是可爱的藏羚羊给予的,因为夏天是藏羚羊聚集生崽的时候,为了不让它们受到惊吓,沿途的建设工程全部停工。这一细节不仅为彭飞回家再离开提供了契机,也表达出对动物生存环境的尊重。在电影可可西里中的藏羚羊,猎杀后被无情贪婪的人剥掉皮毛,场面触目惊心,而在《拉住太阳不下山》中,藏羚羊被称为高原精灵,人们为了它们安心繁衍停下所有工程,这是对藏羚羊的尊重,是对自然的敬畏。作品中体现出的爱意可以流入读者的心里,给人感动又心疼的温暖。
“最后”常是一个庄严的词语,它总意味着某些令人不舍的结束,也许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最后》和《最后一次告别》都是讲述退休前,主人公最后一次工作的情境。《最后一次告别》中,三个人物都是奉献的主角,都是爱的源头,三个故事形成阵阵暖流温暖着人心。司机为女人照亮深巷子里的路,女人尽心照顾资助她的老人,老人年轻时是劳模,还资助了五个学生,这三个故事在司机一次好奇的拜访中慢慢展开,没有刻意突出谁的功劳,突出高大的形象,但形成的感动在读者心中聚集。“司机离开小巷那时,他慢慢地向深巷微微弯腰,在心底深深地向老人和女人祈福”。其实值得尊重和祈福的不只是女人和老人,还有这位司机,我们有时只关注光彩熠熠的成功人士,而忽略了在平凡岗位上坚守的人们,殊不知他们是平凡的英雄,用一生在诠释奉献的美好。
《最后》讲述了站警老孙退休前值最后一班岗的故事。在孤零零的边境小站工作了大半辈子,同事只有一个人,在看似解脱的退休来临之际,老孙却舍不得下完最后一盘棋。我想这就是小说题目“最后”的力量,任何事情被冠上“最后”的名义,总显得庄重而值得纪念。这个“最后”是老孙大半辈子工作的句点,他留恋的不只是这片辛勤工作的地方,还有那些为了尽职尽责而坚守的岁月。提到安度晚年,老孙心里充满了渴望的酸楚,作为一个普通人,老孙对于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也充满渴望,这一丝酸楚或许是这些年对家庭的歉疚,也或许是对这个“最后”的不舍。军列上的哨兵整齐地把军礼还给老孙,这也许就是他最坚强的精神支撑,这份坚守和执着超越了工作的高度,形成一种精神凝聚在这最后一天,让我也情不自禁地想给老孙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
这些最容易被我们忽视的平凡英雄,没有光彩傲人的成就,没有华丽高大的形象,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一岗位默默坚守着,这种默默的坚守,有的用一生做长度,有的用生命做代价。这中间传递出的温暖和感动形成人心里的保护壳,隔绝着叫作“冷漠”的那一层。
(李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