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阁
陈柳金
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眼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二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父母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二十年里,编成了一个俏姑娘,编成了一个紫藤盒。
她抱着盒,步子却仍牢牢地杵在门里,猝然背后一双手猛地推搡,脚落到槛外,门砰嗵关上了。
她的泪流成了一条叫凌江的河,夫家就在凌江之畔。二婶陪着她渡过江,踏入这个颍川村时,闻到了鱼米飘香,她竟忘了哭,满脸对土地和五谷膜拜的庄重。
进了洞房,和想象中的一样,没有新被新床和新柜新蚊帐,墙上贴一个纸剪的“红双喜”。二婶操起一个斗,斗里装满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边掬一捧朝床上撒,边念起撒帐歌: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三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撤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
她把撒帐歌记到了骨子里,却把新嫁娘的娇宠藏进了紫藤盒,和郎君过起了苦卖力穷开心的日子。这是一个大家族,八亩水田七块旱地六个菜园五口鱼塘四头耕牛大大小小十五张嘴。她跟着郎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此田头垄背、山头水尾。
白天偎依到黑色的夜,汗水滴进黄土地,但只要一闻到泥土的芳香,她的手脚关节就会咯吱作响,像蚯蚓钻进了土里。
若干年后,村里来了一位老板,两眼贼溜溜地盯着村前的山岭,仿佛那是一座座金山。他放出话来,愿意高价租赁山下的水田。那老板当然不是来人问施舍的财神爷,他早就请人勘探过,村前的山富含稀土,稀土是啥?工业“黄金”!据说含量高的稀土三四十万一吨。
村民们动了心,纷纷跟老板签了合同。她和郎君却不干,无论老板威逼利诱,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誓死捍卫土地。
稀土矿还是开了,山上的植被全被铲光,露出血红的肌肤,淘洗后的泥浆血一样漫到山下的水田。唯有她的那块田长着绿油油的禾苗。为了阻挡泥浆,她在田的四周垒起土坯墙,仿佛一座孤岛。她的固执简直可以和莫言《生死疲劳》里的单干户蓝脸相比,任你胡搅蛮缠我自岿然不动。
两年后,山岭被挖得千疮百孔,再没有了压榨的价值。老板赚了钱一走了之,连第二年的水田租金都没付。他娘的,这吸血的禽兽!村民悔恨当初,水田让稀土溶液腐蚀了,以前亩产千斤,如今亩产百斤,吃了上顿没下顿!
一到收割时节,村民们就心如锥刺,她和郎君却脚下生风地挑回一担担黄金似的稻谷。忙完田间事,她总要避开家人摆弄那个紫藤盒。郎君突然闯入房来,她会红颜一怒,用力把他推出门去。他搜遍房间,也没找到那个盒。
后来有了儿女,她把崽子们侍弄得像金黄的瓜果稻麦。每到收获时节,她仍要悄悄摆弄那个紫藤盒。好奇的崽子们想尽馊主意,也没能看到盒里装的啥宝贝。据老三说,有一回瞅见是黄灿灿的,正想凑前去,母亲却嘭一声合上了盖。
直到唯一的女儿出阁,她才从盒里捧出一大捧,就连这一捧,她竟也相当绝密,装进一个带锁的木盒子,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七天后回娘家时,家人偷偷盘问,女儿却和母亲一样高级绝密。
六十年后,八十岁高龄的她已做了曾祖母,想不到黄土埋到脖颈的年纪还要无奈地“出阁”。
“出阁”这天,颍川村家家户户鞭炮齐鸣、红烛高烧,拜天神、祭祖宗,却不见村民脸上的笑意,心情沉重得像办一场丧礼。
她在郎君灵位前烧了香。五年前郎君去世时攥紧她的手,说,你要像花木兰一样永远守护好土地,儿孙们才不会饿肚子!如今站在郎君灵位前的她捶胸哽咽道,老头子,俺没能守护好土地,俺这老婆子不配做花术兰!说完老泪纵横,如蛰伏在田塍间的条条溪涧……
家人把用得着的物件装进门外的大卡车。她的那张床,是结婚到现在整整睡了六十年的老式四脚床,她要一起搬走,家人却不让,要给她买一张席梦思床。司机按了好几回喇叭,仍迟迟不见她出来。
家人踱回院子,全瞪圆了眼,她站在六十年前的洞房里,正一脸庄重地捧着那个神秘的紫藤盒。打开盖,竟是红枣、板栗、莲子、花生、稻谷、小麦!她像当年二婶那样边朝床上撒一小捧,边念起撒帐歌:一撒一世荣昌,二撒爱蜜如糖,三撒二元及第,四撒四世同堂,五撒五谷满仓,六撒六合春长,七撒夫妻偕老,八撒八马还乡,九撒九九长寿,十撒十方同祥。
全家人触电了一样,潸然泪下!
大门咿呀打开时,她的眼腺也哗地打开了,泪水装满了紫藤盒。她愣是迈不开步,这一迈,六十年的时光就会拐入另一条河流。自己用爬满老茧的手把爱编进这六十年里,编成了一个老太太,却失去了安身立命的黄土地!
补记:地势低洼的颍川村因地处凌江上游,在凌江水库加固扩容工程中被迫全村迁移。公元2008年12月23日,颍川村整体迁移到凌江水库之畔,村民从此成为失去土地的“裸体农民”。颍川村就是笔者的故乡,主人公“她”就是笔者的祖母……
选自《小说月刊》2013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这一辑中的六篇小小说,主要描写了当今飞速发展的社会中,城镇化、现代化的进程日趋加快,朴实而淳厚的乡村生活逐渐离我们而去。当代人对“家”与“亲情”的理解,逐渐被淡化,人们的价值观念也悄然发生改变,在现实社会的冲击下,温情、亲情、伦理都面临着考验,单纯的农耕时代的生活在现代社会中彻底地远去。作品通过对具体事例的描述,传达出主人公对传统生活方式深深的依恋,同时也反映出作者的心声,在怀念乡村生活美好的同时,也表达了对现代化的反思。
《寻找一棵树》中的树就是传统农耕生活的象征,从村里迁到城里的“我”对大槐树的苦苦寻找就是对传统生活的深深眷恋。大槐树在“我”家门口伫立了一百多年,见证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我”爹、“我”爷爷的成长,承载的是乡村生活的欢乐与美好。然而为了给城里新建的宾馆当景观树,村长竟强制年老的“哥哥”卖掉大槐树。在别人眼里,能让自家种的树进城是一件很风光的事,而在“我”眼里,却像是经历失去至亲的痛,割去了“我”与乡村生活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是“我”发疯一般在城里到处寻找大槐树的踪迹,三天后的晚上,“我”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那棵树,“我”抱着它痛哭,追忆“我”的童年,怀念曾经的美好,然而,在这样的城市当中,“我”被当成了异类,被唾弃、被怜悯,只有那一棵树愿意“跟我招手”。
《山上有棵大树》同样描写的也是树。但这里的树不再只是作为寄托作者情感的载体,作者运用了拟人手法,将树化为有感情、有人格的主体,通过切身的经历,表达了对浮躁且缺乏精神寄托的工业化生活的批判。山上的大树很孤独,山里的居民和树都纷纷到城里“享受”去了,只剩下了一棵“留守老树”,寂寞的日子使它也开始萌生了进城的想法,它既想回到昔日“亲人”的身边,也想经历一下“风”口中的风光且舒适的城里生活。到了城里,大树被安排在了“耀眼的位置”,并很快成为人们“精神的象征”,大树很自豪,感觉自己就是“城市的主宰”,大树此时的心境仿佛就是人们为自己取得的各种进步而引以为豪的真实写照。然而这样的进步是缺乏精神寄托的,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一棵景观树可以很快地成为人们的“精神象征”,也可以很快地被人们遗弃,浮躁生活中的人们并“不珍惜自己营造的风景”,也不重视精神世界的建造,只是沉溺于物质生活的进步。
《怀念一株稻谷》中的稻谷,和《寻找一棵树》中的树一样,都象征着乡村农耕生活的美好,也同样都表达了主人公对传统生活方式的依恋。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李响,习惯不了只有水泥硬化地的城镇化生活,无意中发现的小稻谷让他找到了生活的寄托,那株弱小却生命顽强的稻谷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是李响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唯一精神支柱。然而工业化社会寸土寸金,即使只是一株小小的稻谷,它都无法拥有生存的空间。这是一曲献给土地的挽歌。
《麦芽糖》表达了对过去生活中人们珍惜粒粒粮食的赞扬,透露了对传统生活的怀念,以及对现代人“糟践粮食”的不满。文中运用细致的动作描写,将上述情感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田大妈遍野拾回的半筐麦穗,抓在手里,让它们“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并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可见这一粒粒的麦子在田大妈眼中是多么的“金贵”,仿佛手中握住的是三个儿子的生命。村里的老邻居来探望田大妈,她总要把人家送出老远,还依依不舍地倚在路边的树上,落寞地看着人家的背影,从这里可以看出田大妈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之深。回到村里后,看见满地遗落的麦穗,田大妈因现代人不珍惜粮食而模糊了视线,二话不说挽起大竹筐就下田拾麦穗,即使拾回的麦穗都发了芽,但是田大妈仍就不浪费,将它们做成麦芽糖,这些受到珍惜的粮食自然都是“又香又甜”的如糖一般。
《最后的鱼鹰》和《出阁》都是在凌江水库加固扩容工程中,许多村庄被迫迁移故事。《最后的鱼鹰》中,更多地表达出的是无奈与无助。即使是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即使有再多的留念,你也不得不离开。即使是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三只鱼鹰,即使你们早已种下如亲人一般的深厚感情,你也不得不将它们舍弃。你所能做的只有“怀念”而已。“出阁”本义是女子出嫁,为何八十岁高龄的她仍要“出阁”呢?被迫的全村迁移铸成了这样的无奈。工业入侵乡村如“吸血的禽兽”榨干了村民赖以生存的土地,水库扩容工程仿佛洪水猛兽使人们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家园,然而村民的坚守是那样的无济于事,在来势凶猛的现代化面前,唯有步步妥协。
(谭力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