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宇
我天天在元城的大街小巷奔走,眼睛不停地搜寻。遇到几个熟人,问我找什么呢,我低着头,没好气地说,我在寻找一棵树。
今年春天,我盘算着回乡下老家看看。我想念哥哥,更想念哥哥院里的大槐树。哥哥今年六十多岁,厮守着大槐树。大槐树像我的腰一样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有一百多岁了。
元城一带有个风俗,孩子生下来,要把孩子的胎衣埋到一棵树下,孩子就会像这棵树一样茁壮成长。我爷爷、我爹、我和哥哥的胎衣全埋在了大槐树下面呢,你说,我跟大槐树能没感情?
乘班车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推开那两扇熟悉的大门,我愣住了。大槐树呢?仔细瞅瞅,房子没变,猪圈没变,院里的那口红薯窖没变。哥哥迎出来,一头白发、一脸沧桑也没变。我确认没有走错门,手里提着的小包裹滑落地上,给哥哥买的营养品像花朵一样绽开。哥哥弯腰捡起花花绿绿的营养品,拉着满脸惊讶的我向屋里走,给我端水喝。我一把甩开他,第一句话就是:哥,咱家的大槐树呢?
哥看看我,又把头低下,嗫嚅着吐出两个字:卖了。
我一听直跺脚。哥啊,你真是老糊涂了,缺钱花找我要啊,怎么能卖掉大槐树呢!咱爹死的时候没钱发殡都没舍得卖啊!
哥说,不就是一棵树嘛,值得发那么大脾气?你不在农村,不知道村里的情况。不是我缺钱花,而是村长出面,不卖也得卖啊。
我理解哥哥的难处,可是我不甘心我的大槐树被卖掉,就来找村长。
村长正在跟别人喝酒,看见我,给我倒了一杯说,二叔,您老回家看看?我说你们把我家的大槐树卖到哪里去了?我想赎回来。村长嘬嘬牙花子说,这事儿不好办,你赎不回来了。
我说我加倍出钱,哪怕是他们把我的树做成了家具,我也要赎回来。
村长摇晃着脑袋,吐一口酒气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棵大槐树真是有福气,不仅活得好好的,比以前还风光呢,跟你一样进城去了。
我的大槐树进城了?我转身就走,把村长的招呼抛在身后。我没顾上吃哥哥为我做好的饭就回城了。
我的大槐树,你在哪里?我的脚步踏遍了元城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目光摸遍了路边的每一株花草。三天后的傍晚,我落魄地走在新建成的元城宾馆门前,望着金碧辉煌的门面,不由得眼前一亮:我看到了我的大槐树。尽管它被伐掉了半个树头,我还是能认出来。一搂粗的树身上有我童年摩挲的手印,有我用牙齿啃掉的树皮,变作了圆圆的疤痕。还有我骑过的枝干,光光的,滑滑的。
我抱着大槐树哭了,引来好多人围观。一个穿着不俗的贵妇用睥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真是什么人都有!这是哪来的疯子。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大槐树身上爬满了霓虹灯。我感觉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摸,原来是大槐树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天亮时,两个保安把我架走了,还把我送到家里。保安跟我儿子说,实在不行就把你老爸送精神病医院去。
儿子的脸色铁青,劈头盖脸跟我说,刚才领导找我谈话了,你再去宾馆闹事儿,我被提拔的事儿就泡汤了。你说我打拼这些年容易吗?闹不好工作也保不住。老爸啊,我求你了,给我们留点面子吧。儿子扑通一下跪在我的面前。
后来,我经常坐在宾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远远地望着抽出新芽的大槐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头。我知道那是大槐树跟我招手,我就泪流满面。不时有行人把我当作乞丐,把一张张纸币扔到我脚下。我不去拣,任凭纸币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蝴蝶一样飞舞。
选自《广西文学》2013年第1期
山上有棵大树
欧阳明
大树在山上,很偏远的乡下的山上。大树很大,要五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树大招风,大树不怕招风,怕孤独,因为身边的树都被移到城里去了。大树没被移走,是因为它太大了。
山上本来居住的人就少,人都进城去了。其他树一走,鸟也很少来了,很多也去了城里,为都市里的人歌唱。大树的孤独,就像一个老人,妻子儿女亲戚朋友都离开了,只身一人,最多只能自言自语。
大树问风,那些进城的树怎么样了?风说,很风光,病了有人给它们“输液”,枝条长了、乱了,有人给它们修剪,渴了有人给它们灌水,脏了有人给它们冲洗,比对人还好。真的吗?大树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风说。
大树很羡慕那些树。心想,啥时我能进城就好了。可惜我没那福分,唉——大树除了孤独,又平添了些悲哀。
依然有人到山里来挑选树木。很多次,大树都想对他们说,把我移进城里吧。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大树放不下那张皮。看到一车又一年的树被拉向城里,大树黯然神伤。
孤独像虫子,不断地吞噬着大树的意志。大树甚至希望来一次飓风,将自己连根拔起,或遭一次毁灭性的雷击,让自己烧成灰烬。但大树太大了,风折不断,雷击不倒。它只有一如既往地遭受孤苦的折磨。
但不久,大树遇到了贵人。那天,山里来了几个人。
这棵树形状如此奇特,为啥没移?走在前面的人问。
太大了,成本太高。旁边一个人说。
好东西不要怕花成本!
好!我们立即落实!
大树闻言,心花怒放,一直无法入眠。想象着进城后很多人都会围在自己的脚下,仰视、赞美,大树笑了。
第二天,就有机械来了。他们先是剪去它旁逸斜出的所有枝叶,接着在它脚下四周挖了很深的沟,然后彻底斩断了它和大地紧紧相连的根须,再用吊车把它从地里拔起,小心翼翼地放置到十米多长的车厢里。
在斩断根须和弄去所有枝叶的时候,大树有一种断手断脚的疼痛,但一想到马上就要来到的荣光,它兴奋得浑身发烫。躺在车厢里,大树一路都在心里歌唱。一路上,往城坐运送树水的车很多,那些树也在歌唱。
安置大树的窝早就挖好了,一人多深,直径丈许,很气派。位置也很好,在城市中心广场,那是城市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寸土寸金。被移栽到那个地方的树,叫景观树,和那些在道路两旁被叫作行道树的树不同,每棵树都得有奇特的地方。
当大树被竖立起来的时候,它仔细环顾了四周,没看到从自己身边被移植的树们。它想,就它们那熊样,自然没资格安排到如此耀眼的应置。大树不禁有些得意起来。
大树被移走后,山上不再有树了,全是草。山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高度,显得更加荒凉。
荣耀纷至沓来,惊喜接连不断。人们围着大树赞不绝口。
好大哟,树龄至少有几百年了吧?
好高哟,感觉是一种精神的象征!
许多人还把红布条挂在大树的身上,祈求保佑。大树感到自己就是城市的主宰,是城里人的主宰,彻底忘记了过去藏在深山无人问津的心酸。
广场商贸繁荣,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无数的餐馆和入夜后冒出来的小吃夜摊,油烟缭绕,满地狼藉。开始,大树并不在意,不久,就感到烦躁了。
他们咋不珍惜自己营造的风景呢?大对问身边的同伴。
同伴们无奈地一笑,说,他们说树就是拿来吸收废气和消减噪音的,来这里的树,命不大的,一来,就死去了;命大的,就算没死,也会活得疲惫不堪。
是吗?大树很费解。抬头,才发现,比起周围的高楼,自己很矮很小,就有了些淡淡的失落。也许将来会好的!大树安慰自己。
第二年的春天,大树终于发芽了,它期待着展示枝繁叶茂的风采,期待人们惊异的目光和赞叹。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广场所有的树都被移植到了城市边缘的一块空地。那里除了被移植过去的树外,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寂寞。原来,人们觉得广场用来植树太浪费了,决定在此修建更多的商场和住房。
春天还没结束,被移植过去的树就开始渐渐死亡。直到死亡,也没人来为它们“输液”、浇水、清洗和修剪过。
死亡的那一刻,大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但没人听见它的叫喊。当然,就算是听到了,也绝不会当回事儿,人们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要做呢!
选自《天池小小说》2013年第8期
怀念一株稻谷
李忠元
李响就像失去了亲人一样失落,一整天都阴着一张苦瓜脸,魂不守舍地在楼下墙根处徘徊,着了魔似的。
最初发现这个秘密的还是儿子李默。那天一清早,李默刚要把自己的跑车开出小区,却猛然发现父亲低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李默不觉就愣住了。父亲这是怎么了?家里这段时间可是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啊!李默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李默也没太在意,刚搬到楼上才短短半年时间,李默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喜悦里,新鲜劲还没过呢!老爹的痛苦到底来自哪里呢?
李默想不通,想不通干脆就别想,坐在副驾驶的老婆,责怪这对父与子有福不会享,把好事都给整纠结了。
李默说,纠结的哪是我啊,你没见爹愁眉紧锁,神色凝重得都能拧出水来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小车就冲出了小区,屁股上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扬长而去了。
李响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的车远去,赶紧又收回视线,东瞅瞅,西瞧瞧,在小区开始了拉网式地搜寻。
小区并不开阔,一楼清一色的车库,在建楼之初开发商曾允诺建花园小区的,可到最后却食言了,整个楼下除了车库,就是一片水泥硬化的空地,连一棵草也没有,光秃秃的,显得毫无生气。
李响所在的小村——长白山脚下的木匠沟被列为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去年秋天就开始动工兴建了,四栋八层楼,原来村里的住户都分到了新楼房,喜迁新居,过上了城里人才有的好日子。
可搬入新居的李响却乐呵不起来,他无事可做,整天在小区来回走,总像在寻宝似的。
一天,李响真的发现了个奇迹。他在儿子放车的墙角处发现了一株弱小的稻谷,正以罕见的生机,钻出无比坚硬的水泥裂缝,展示它顽强的生命力。李响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冲上楼,提下来一桶水,用心地浇灌起来。
从此,李响像重新拥有了土地一样,心里有了一种归属感,整个人随之精神了百倍,他每天楼上楼下不停地往返,为那株创造着奇迹的生命浇水、施肥、培土,忙得不亦乐乎。看着这株稻谷经过自己精心侍弄茁壮起来,常常忙得满头大汗的李响竟毫无怨言,见有人到他的“试验田”观摩,他的嘴巴会乐得合不拢。
每次侍弄完,李响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在这株油绿的稻谷旁,卷起一支蛤蟆烟,望着这棵还算鲜活的生命,优哉游哉地喷云吐雾。抽着抽着,疲劳的李响竟然睡着了,恍恍惚惚,李响仿佛又穿越回了从前的日出而作、男耕女织的农家岁月,置身于一片青葱的稻田,听着一声声蛙鸣,好不惬意!
李响和村里人一样,原来都是纯正的农业户口,虽然每口人仅有三亩多地,但有国家惠农的好政策,连年种高产作物还能多打些粮,多赚些钱,小日子日见起色,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可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呢,又有人来征地了,村长挨家挨户地撺掇,弄得鸡飞狗跳。木匠沟村的地被统一征走,高价租给一个叫山田的小日本开什么糠醛厂,同时.村上为配合新农村建设又统一规划,国家拿钱补偿建起了新楼房。就这样,民宅和厂房相映生辉,耸入云天,小村路面、地面全部硬化,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一夜之间,农民就与泥土彻底告别了。
农民搬进了新楼,进了工厂当上了工人,可快活只是一会儿的事,还没到三个月呢,细心的人们突然发现,自己日常的饮用水有了问题,水质一天天变黄,味道也不对劲,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时,农民才开始觉醒,为自己的生存状况担起忧来,怀念起以前恬适的农家岁月,无比神往。
想起这些,李响就对小日本充满了怨恨,昔日侵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现在他们却没事人似的,堂而皇之地利用中国的土地谋求他们的效益,污染着我们生存的环境!
可提起这,李响也有苦衷,他每次骂小日本时李默都不爱听,儿子说,要不是小日本来这搞开发,你儿子还不是顺着垄沟捡豆包吃,能进工厂当工人?
这年轻的一代啊,为了钱,什么都忘了……
现实总是残酷的。
今早一起来,李响下楼给那株稻谷浇水时,却发现那株自己一直小心呵护的植物不翼而飞了,李响的大脑顷刻一片苍白,额头上急得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到底哪去了呢?李响开始打天摸地地寻找,可一直不见那株可爱的绿色生命的踪影。
李默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向前搜寻,一直来到了最后这一处角落——那个绿色的垃圾箱跟前。李响惊讶地看到,自己一直精心照料的那株稻谷蔫枯地躺在垃圾箱的一角,肮脏得惨不忍睹。
李响把它拣出来,用水清洗干净,重新栽到那个角落里。这株稻谷任凭李响怎么浇水,干枯的枝叶再也焕发不出一点生机,就像很多生物一样,一旦离开了原来的土壤,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李响手里紧紧握住那株干枯的稻谷,像失去了亲人一样,顿时跌坐在地,泪如泉涌般倾泻下来……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8期
麦芽糖
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