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从老家拔腿,四年前,他将爹娘接到公司所在地,让他们住在海边的一幢小楼里,观海景、吃海鲜。可他们人在这儿,心还是在老家,时不时地嚷着要回蝴蝶庄。他就哄劝,答应到年关送他们回去。不料老爹忽发脑梗塞,落下个半身不遂。病榻上,爹还不忘农耕之事,还有那处老宅院。
于是,按爹娘的意思,老宅院交与小学校长匡四管护——匡四是他儿时的玩伴,又是同学,交给他放心。
这匡四是个“老别筋”,只要是认准的道儿走到底不拐弯儿。四年前接爹娘时,本打算带他一块走,可怎么劝说他也不去。
“我走了,把孩子扔这儿咋办?”
“你想想你一个月才拿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事,是心里的事。”匡四拍拍胸口窝。
“多少人想跟我去,我都没点头,专想着你哩——你的文化水平比我深,帮帮我多好!”
“不中,不中,我得帮帮这些孩子——他们还小。”
每每回想起与匡四的这次对话,他就在心里长叹一声:哎,这就是匡四啊!
前天,躺在病床上的爹忽然歪头问道:“你有几年没回老家了?”
“两年了吧。”
“回去看看吧——俺和你娘动不了,小儿,你得回去,咱可不能忘了蝴蝶庄,那是咱的根呀!”
说着,还忘不了加一句:“给匡校长多带些年货,他可是个好先生。”
现在,蝴蝶庄近在咫尺了。夜里的蝴蝶庄就像山峦,峰壑皆有,显得有些陌生。他睁大了眼,盯着路径,提醒小徐减速慢行。
很快,他就看见了那熟悉的宅院——那是一片灯光。他心里咯噔一下:谁这么晚了还开着大灯?
车一停稳,他下车直奔院子。推开虚掩的大门,他愣住了:树底下,一堆堆废纸箱、酒瓶子、旧书、废报纸什么的几乎占满了院子,中间只有一条下脚的小道通向堂屋。
有一个人正蹲着捆扎旧书。听到动静,便直起身子——正是那位小学校长。
“匡四!”
他喊了一声,趋身疾步伸出手去。
匡四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戴手套的双手只是在身上蹭,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手脏,手脏——你咋回来了?”
“快过年了。回来看看。”
“都好着哩,好着哩——就是这院子成了废品收购站。”
“你不是当着校长哩,咋弄起这营生啦?”
“去年退啦,闲着也是闲着。这跑跑颠颠的给孩子弄个书本钱。”
“孩子缺钱吱一声,我还能不管吗?”
“不是钱的事,是让孩子知道这东西来之不易——有时好东西也会变成垃圾,垃圾也会变成宝贝!”
他打了个冷战,小时候的那种寒意袭上身来。
“我的匡校长,你不嫌冷吗?”
“冷啥,一忙起来啥都忘了。”
小徐掂着大包小包进来,院门被碰得咣当咣当响。第二趟又是圆筒方箱的,来回三次。
“过年了,带些年货,都放你这儿,有四棚叔的、良头家的、三木的……”
“我知道,知道——你不住下?”
“不中,我得连夜赶回去,明天有个联谊会,还有一个合同得签。”
“唉,多少钱算钱,多大官算官?”
匡四捋下手套。往一捆旧书上一扔,转身到屋里捧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这是我备的干豆角,俺叔俺婶喜欢吃。你捎过去,就说我匡四在蝴蝶庄给他们拜年了!”
“你也替我给咱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拜个年!”
说着,两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车出蝴蝶庄,小徐不由得问了一句:“大冷的天,一个小学校长怎么整起这破烂来了?”
他拍了拍腿,斜了小徐一眼,“你不懂他——停车!”
小徐愣了一下,将车停稳,以为老板要小解。可时间过去了,并没有听到那惯常的声音。往车后一看,嘴就张大了——
寒夜中,那人整整衣襟,对着庄里的那片灯光,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选自《文学港》2013年第1期
评鉴与感悟
谢冕写过同名的一篇文章,说道:“我常想,读书人是世间幸福人,因为他除了拥有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拥有另一个更为浩瀚也更为丰富的世界。”
我所熟悉的现实世界,是我生长于斯的乡村。小时候在田间玩耍,沿着河堤走到学校。自从认识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方块字,我领略了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当看到这几篇有关乡土世界那些非精英知识分子的小说时,儿时的记忆似乎一下子燃烧起来,那些拔节生长的作物,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葛林在《喜剧演员》一书中说到,作家的前二十年涵盖了他全部经验,其余的岁月则是在观察。“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同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
这几篇小说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乡村里。而能将他们故事演绎出来的作者们,也一定是接地气的——他们必然有着丰足的乡土经验。这里的作品,更像一张张画面定格的速写,几乎将真正的生活展现在了文字之上。因此,作品所描述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相差无二。如此一来,便质朴,便可亲,便感人。
《蒲公英的歌唱》是篇让人心颤的小说。老周,外来工子弟小学的校长,为了自己学生和学校有被认可的机会,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在某种权力、某种体制面前不堪一击。这让人感到忧伤,也让人不禁想起在2008年春晚上,一群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出“你们的2008,也是我们的2008;你们的北京,也是我们的北京”。当这样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舞台,真让人有落泪的冲动。然而,小说里孩子们的努力却没有一点被认可的希望,单一句“弄错了”就被完完全全地拒于门外。作者到底是悲悯的,给了一个让人略感宽心和慰藉的结尾:“远处飘来一阵蒲公英的吟唱,那是他的孩子们在做最后一次练习。周围路过的人们都感叹:这歌真好听啊!”蒲公英看似自由,其实却身不由己,但是只要我们都送去一抹清风,蒲公英也会飞扬在蓝天之中;只要允许蒲公英大声歌唱,它的歌声也会打动所有人。
《乡间读书人》更像一篇散文,娓娓道来一些人,一些事。正如文中写道:“书到了乡间,就和泥土、庄稼、牲畜联系到了一起,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有了麦秆味,有了汗水味儿,有了炊烟味儿。”乡间读书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求名著,能打发掉时光的书就是好书,颇有些不求甚解的味道。书读到一定程度,我们往往就偏狭到只关注于到底读了什么。书成了卖弄学问的资本,而着实忘记了打开书卷的初心。我们跟这些快乐的乡间读书人比较,真是惭愧!文章后半段关于自己母亲读书的那个镜头,描写得细腻而绵长。对阅读、知识的朦胧渴求,促成了父母的一段姻缘,也让母亲变得如此美丽动人。这是一种温润如玉,却又震撼人心的力量。
《半堂课》这篇小说的题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都德的那篇《最后一课》。这样的题目,抓住了一个老师毕生的心血所在。题目虽小,但与最后的结尾结合起来,就产生了让人感动的力量。“爷爷,刘老师不能走,他不能走!他还欠我们半堂课没上完呢!”在如今这个社会,很少有人愿意放下已经拥有的、即将拥有的,只为拥抱一个物质上一无所有的“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教师”。小说中的刘老师,也有过动摇,差一点被招成了上门女婿,差一点被外地学校挖走,但他一直留了下来。对外界的拒绝,已经成了惯性,那是因为村里的孩子已经是他最无法割舍的牵绊。面对这样一个一生都伏在三尺讲台的教师,我们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世界以痛吻我》着重写了一个文疯子——六叔,他满嘴满身都透着酸味,像是盐放低了的咸菜。大略每个人的印象世界里都少不了几个疯子,只是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他们罢了。这篇小说,让人猛然勾起一些回忆。也许小说就是人生经验的交流互动的一种形式,如果说有些作品格外刻骨铭心,那可能是因为它拥有你生活印痕的缘故。文中的疯子,更像一个有着对生活超越理解的正常人,有道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他说故事,他种菜,他还会作打油诗,总之他的生活充实极了,多彩极了!但是等待他的命运,却一直都是疼痛,这让人心酸。曾经看过一本书,介绍了作者所接触的各式各样的“疯子”,有的专注于不被人们关注的世界,有的醉心于自我的修行,还有的事业有成却觉得自己来自异乡,想要回到地球之外的故土。当看到这些人们眼中的疯子时,不能不说让人惊艳,他们拥有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思维体系,“缜密”而“完美”。夏虫不可以语冰,谁能够理解他人呢?这些所谓的疯子,别人无权对他们的指指点点。
《蝴蝶庄》的故事,是说一个渐渐迷失自我的土豪,突然被旧时好友匡四打动,意识到匡四坚守自我的难能可贵。作品符合理想主义的审美趋向,通过两种人生道路的对照,说明了一个问题:不同阶层的人生活水准可能相距千里,但人生的价值可并不能完全用金钱去衡量。
总之,能够在这么短小的篇幅里,展现生活的一角,人物的一帧,还是颇具写作功底的。若总冠之“乡村读书人”,则更凸显出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笔墨与书卷的芬芳。朱天心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说书香是一种很阴凉的气味,就像走进中药房时的那种感觉。想这些气味如能交混在一起,真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郭梦华 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