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香秀说,“谁看得起他那个熊样啊。”
“他们要真找了呢?”菊花又问。
“哼!他找我也找。”翠花说,“看我敢不敢。”
“对,他找我也找,找个比他还好些的!”香秀说得很硬气。
菊花没说什么,她只是挽起裤管,站到河里,继续使劲地刷着衣服。翠花和香秀也拿起木槌,继续啪啪捶着。
一阵短时间的沉默。
“喂,我说,你们觉得对面那个王木匠犯得着那样吗?”还是菊花打破了沉默。
“那是傻子。”翠花说,“都啥时代了,还守得出来个牌坊啊,可惜了那一身蛮力。”翠花说完,脸红红的。
“他老婆生前对他真好,”香秀接着说,“该守。”香秀边说,边望望对面,“听说,赵婶子给他介绍了好几个,都没成,死不答应,你说他到底想的啥啊。”说完,她再一次瞟了瞟对面王木匠的住处。
“不洗了,歇会儿。”翠花又招呼说。
“不洗了,歇会儿就歇会儿。”菊花和香秀说。
三个女人又坐在了石板上,手抱膝盖,仰望蓝天。
“你说,我可以去找王木匠帮我耕耕田吗?”菊花问。
“有啥不可以,耕耕田嘛,又不是见不得天的事。”翠花说。
“不好吧,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这单身汉门前也难说哟。”香秀边说边笑。
“就是!”菊花把头埋了下去,轻轻地说。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哎,我说姐几个,”香秀神秘兮兮凑拢来,“你们说,王木匠人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你还当了真啊你?”翠花笑出了眼泪,“想你男人你自己到北京去啊你。”
“胡说,逗你们玩呢!”香秀说完,忙下到河里,抡起木槌将衣服捶得山响。
再一阵沉默。
“对了,你们说,我们的男人在外容易吗?”仍是菊花打破了沉默。
“也不容易吧,”翠花站起身,说,“强子打电话回来说,工地上的活路好累哟,扛水泥,轧钢筋,晚上累得浑身都是软的。”
“是啊,”香秀也说,“我家二旺说,广州太热了,像个蒸笼,工地上的钢筋摸着都发烫。”
“是不容易啊,”菊花说,“我家福贵也说了,这次出去再不到工地上去找活儿了。”
“哎……”三个女人一起叹气。
“我们的男人在外该不会去找别的女人吧?”香秀说。
“就是,怎么会呢,人都累垮了,钱也没多少,谁看得上啊。”翠花说。
“应该不会的,福贵出门时都给我保证过的。”菊花信誓旦旦地说。
“那你还怀疑?”翠花说。
“谁怀疑了,我不过是问着玩的。”菊花说。
“这些事也好来问着玩?”翠花边说,边将水往菊花身上洒。
“我要回去了,地里的草还没锄呢。”菊花说。
“我也要回去了,猪还饿着,人也还饿着呢。”翠花说。
“就是,我还得快些呢,他爹妈的药还熬在火上呢。”香秀也说。
“哈哈哈……”三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声冲进河边的柳树林,惊得林中的云雀呼的一声飞发起来。
三个女人端着各自的衣服回去了,小河再一次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只有河水缓缓地向前流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这里从没有人谈论过什么一样。
选自《小说界》2013年第3期
民工王乐的幸福
徐国平
王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起得很早。
连阴了数天,太阳终于露出了那张久违的脸。阳光一照,王乐就感到自己的腰舒服了许多。他拎起背包,在路边的小吃摊上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热粥,匆匆填饱肚子,正准备招揽一天的生意,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媳妇打来的。媳妇叽叽喳喳,就跟老家树上的喜鹊似的,说娘的病治好了,今天就出院。小丫也考上了名牌大学。
王乐一听,黝黑的脸上顿时绽出道道笑容。他边走边举着那部破手机,咧着大嘴,兴奋地吆喝着,招惹得路人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盯着他,还以为他中了福利大彩。
王乐不管这一切。他觉得城里人整天都紧绷着脸,给个金元宝也不知足。
王乐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干过瓦工、木工、粉刷工,还送过液化气、疏通过下水道,都是些体力活儿。可以说,攒下的每张票子都能拧出汗珠子来。
王乐当初离家进城打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攒钱给娘看病,给宝贝闺女小丫赚足学费。所以,人一进城,就像头拉上磨的驴,没白没黑,拼上劲儿干。只是天天超负荷的劳累,把腰累垮了,每到下雨阴天就疼痛不止。气得王乐就骂自己熊包,钱没挣多少,先把腰给搭上了。他没敢跟媳妇说,疼得忍不住,就贴贴止痛膏。
后来,重活儿实在干不了,王乐就固定下一份活儿,掏下水道。每天背着包,买了个二手的电喇叭,走街串巷喊“换水管,修马桶,掏下水道哎”。活儿也不多,有时喊了一天,也喊不到一笔生意。
王乐最怕闲着,人闲着心里就上火。他四处蹭活儿干,工钱再低活儿再脏也不嫌。
夜晚,疲惫不堪的王乐躺在床上,数点着一张张带着汗臭味的钞票,是最幸福的时刻,忘掉了浑身的劳累和伤痛,忘记了城里人的白眼和冷漠。
王乐的脾气,也一天天变得孤僻起来。
王乐掏了一年多的下水道,遇上客气的,给杯水喝,给根烟抽。多数人都是不冷不热,好像他专门来骗他们钱似的。有一次去一户人家,忘了换鞋,那家的女主人马上变脸,把他喊住,说脏了地板。他只好退到门外,光着脚进去了。还有一次,王乐掏着下水道,缺了一个管件,坐公交车去买。一上车,乘客就翻着白眼捂着鼻子躲着他,甚至有人牢骚满腹地抱怨司机,啥人都往车上放。他的脸憋得跟猪血似的,一声不吭下了车。此后,宁愿跑断腿,也不再坐公交车。
王乐渐渐开始厌烦那些城里人。有一回,他被一个手拿苹果手机的胖子雇去,往五楼新居搬沙发。刚弯腰搬起一个,胖子就在一旁牛气哄哄地说,小心点。你知道这套沙发是多少钱买的?划破点皮你都赔不起。一股怒气直冲脑门。王乐两手一甩说,不干了!气得胖子骂骂咧咧,怕不给钱啊?一个农民工,摆啥臭架子!
听完媳妇的电话,王乐心里就像一块巨石落地,轻松了许多。腿脚也欢快起来。
摁开电喇叭,喊了没多会儿,生意就来了。
雇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的家很宽敞,收拾得也很利落,只是整个卫生间惨不忍睹,透着一股刺鼻的恶臭。王乐踮着脚进去,查看了起来。
女人皱着眉头说,找人修了好几次,还是堵。
王乐只顾低头找毛病。半天,他才对女人说,是主管道堵了,很费劲。先前几个修的都是糊弄了事,根本就没把里面的堵塞物清理干净。女人很爽快,也没跟王乐计较工钱。王乐便掏出工具忙活起来。
女人很热情,也不怕脏,不时给王乐打着帮手,还跟王乐唠起家常。女人是一家公司的会计。男人在外地部队工作。她开玩笑说,进城都十几年了,浑身的那股土腥味还没洗掉呢。
王乐听得耳热,便没了先前的拘束,跟女人唠起自己的老娘和闺女。
活儿干了一半,女人的手机响了,是她老板打来的,让她马上去一下。女人抱怨地说,不是说好今天歇班吗?
见女人要出门,王乐知趣地收拾起工具,说,要不明天我再来吧。女人摇摇头,你不修好,怎么就走呢?王乐说,你家里没人,我待在这儿咋行呢?
女人一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是因为一个人感到害怕吧。王乐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就解释,我一个陌生人留在你家,万一你家丢了什么东西,怕不好说啊。女人哈哈一笑,不会的,我一看你就是个实在人。你放心,工钱我先付给你,你修好了,带上门就行了。
女人走时又特意说,活儿脏,干完了冲冲澡,太阳能有热水,很方便。
王乐许久才缓过神来,知道女人不是在开玩笑,悄然间,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自从进城,王乐好久没落泪了。
王乐将下水道仔仔细细疏通好,又把卫生间清理得干干净净。女人还没回来,他踮着脚走到客厅,茶几上放着女人留下的工钱。他只看了一眼,轻轻关门离去。
走出楼梯口,王乐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掏出手机,对媳妇扯开嗓门说,我今天太幸福了,遇到了一个好人。随即,就絮絮叨叨起那个女人。
王乐最后说,他没拿女人的钱。只能用这种法子来表示自己的感激。
选自《短篇小说》2013年第7期
评鉴与感悟
2011年“旭日阳刚”登上春晚舞台,一首朴实而激昂的《春天里》让我们开始对农民工的形象有了新的看法。农村长大,进城打工,生活在社会底层,但他们没有抱怨生活,而是以一种执着、坚强的态度来追逐梦想。本辑五篇小小说中,三篇讲述了都市打工者的故事,这些打工者不是以伤感形象出现,而是大多心态积极,尽管遭遇了这样那样的歧视,但仍不失农民骨子里的善良与淳朴。
农村民工们的大量进城,留下了在家乡苦苦守候的孩子和妻子,记得2007年一首关于留守儿童的诗朗诵《心里话》感动了许多人,人们也纷纷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留守的妇女和儿童。相对于在大城市打拼的男人们,他们留在农村继续着一亩二分地的生活,心中的苦也丝毫不减半分。这里选取了两篇描写留守妇女的小小说,进入她们的内心世界,这一群女人们可爱也勤劳,她们思念也体谅着丈夫,在每个孤独的夜里盼望着爱人回来的脚步。
刘心武的《照镜子的保安》是三篇描写打工者中略显悲伤的一篇,它以小区居民“他”的视角展示了一个小保安被遮蔽的艰辛和痛苦,小区的居民用倨傲的眼光去看待保安,对他竟然照镜子的事情嗤之以鼻,甚至觉得他外表和内心都够“猥琐”。我们通过小区居民的闲谈中将小保安的形象渐渐勾勒出来:三十来岁,尖嘴猴腮,不务正业。当一个夜晚“他”偶然听到小保安电话里的哭诉,才感到原来的自己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保安,小保安内心有很多的苦和泪。城市中的人们之间关系是淡漠的,人与人之间建起了看不见的高墙,太多时候我们会被偏见蒙住双眼,经常会“对另一个生命照镜子产生鄙夷”,小保安就不能追求自己的生活?小保安难道就不能有爱美的权利?
《风雪夜归人》讲述的是一个留守小媳妇等待的故事,在苦苦等待的一年中,香子做着各种关于黑子的梦,她做过“离婚”的梦,担心黑子在外花天酒地,但更多时候,她对黑子的担心和思念是占上风的,她总做着黑子“回家”的梦。从春天到冬天,香子的心情跟着黑子的每一通电话变化着。黑子说要给她买城里的衣服,她心里暖暖的;黑子着急讨工钱,她心里咒骂黑心老板。作者细致地展示了香子在一年中的一举一动,香子朴实、保守的性格,对外出打工的黑子的思念跃然纸上。结尾处雪夜响起敲门声,似乎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有点像沈从文的《边城》,但结合小说题目看,我们还是会会心一笑。
《麦垛》讲述的是三个人的梦,农村男人安静的田园梦,男女小青年未来生活的梦。当工业化的脚步渐渐走向农村,许多农民放下手中的农具,投入了工厂,离开了多少年耕作的土地。男人却独守着他的土地,秋收之后的麦垛,成了男人晒太阳的大床,也成了工厂打工小青年临时的家。在小小的麦垛里,男人思考着怎么守住土地,怎么继续与庄稼做伴;在麦垛的另一边,小青年们商量着今后的日子,买什么房子,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最终,男人拒绝卖掉麦垛,因为他知道他与打工小青年都不容易,而且麦垛承载了太多太多。
《小河悠悠》全篇用对话的形式来刻画了三位留守妇女的形象,笔触清新自然,有孙犁《荷花淀》的感觉。小说从三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拉家常展开,丈夫打工走后,三个媳妇先是担心丈夫在外有外遇,后来又心疼丈夫在外受苦,感情真挚而朴实。而在她们谈论中出现的王木匠,亦是一个老实、重情重义的男人。整篇小小说像悠悠的小河一样,丝毫没有都市的喧嚣与市侩,让人不由得想亲近,感受那份质朴与清澈。
最后一篇《民工王乐的幸福》中的王乐,不仅仅是一个勤劳乐观的打工者形象,也是一个感人的父亲与儿子的形象。王乐为了女儿的学费、母亲的医药费,来到城里打工,他不怕苦不怕累,每天晚上数着沾满汗水的钞票,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刻。城里人对这个打工者的不包容和歧视让王乐心里很憋屈,但是他是知足的、也是乐观的,永远保持着农民骨子里的价值观。终于,女儿小丫考上了名牌大学,母亲的病也治好了,在一次疏通下水道的过程中,他感受到城里人对他的无比信任,王乐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本辑中,三篇表现打工者生活的小小说与两篇乡村留守者生活写照的小小说穿插排列,我们可以在对比之中感受他们不同的心境,他们心中各自的苦和乐。
(刘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