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修迫不及待,嚷嚷着往前挤,生怕石碑不翼而飞。此情此景,恍如记忆里,大清早往青萝集赶场的凡夫俗子,急着售买货物。
石碑静默,也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劫,碑身尽透古朴与苍凉。张然动容,这哪里是一座石碑,分明就是阅尽万年的老人,一双老眼望穿了万年的时空,大道的彼岸。内心震悚,一道似有似无的目光,仿佛无意间瞄了他一眼,身体无处遁形,灵魂顿成虚妄。额上冷汗涔涔,好可怕的一眼,却不知这目光从何而来。
神识漫上石碑,碑身上的裂纹,似变成了无数的蝌蚪,宛然游动。嗯,这石碑复活了么,张然惊讶。数之不清的蝌蚪,你追我逐,前后相衔,似结成一条细线。由一生二,无数的线条互为串连,按着某种韵律旋转。一个泉眼大的漩涡,将张然的神识往里拉去。张然惊慌,自己没有触摸碑身啊,怎会这样,容不得多想,眼前一黑,出秘境了么。
这是哪里?怎的从未来过?
张然习惯地调动神识,却无丝毫动静,怎么会?再一次运转真元,依旧如故。心里顿时慌张,神识与真元仿佛受到禁锢,这与凡人何异。
初春的天气,晨光熹微,寒凉刺骨,张然缩了缩身子,冻得瑟瑟发抖。修道以来,衣服穿得再少,也寒暑不侵,现在却似过起了凡人生活,饱受冻馁之苦。记得儿时,扛不过寒冷,最好的法子便是撒开脚丫猛跑一气,一阵气喘不匀,身子发汗冒热。也可去古塘山捡柴,一捆捆背下,几趟下来,就解衣敞怀。
荒郊四野,一路跑过,倒不冷了,自家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唤。张然叹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先忍忍吧。
遥远的天际,一缕缕光辉照向大地,天光大亮。远远望去,山峦,树木,河流,分野渐渐清晰。一条清浅的小溪,波光乍明。张然捧起入口,只觉甘美异常,可这也不能填报肚子。
张然无奈起身,望向对面一丛树林,童年记忆闪现,林中树地,不知可否还有笋尖蘑菇之物。折断一根树枝,踩着厚厚的枯黄落叶,张然细心地寻找。拂开落叶草茎,点点新绿,装扮其间。柔柔的嫩芽,尖尖翘翘地穿透枯草,吮吸着初春的气息。
一些灌木杂刺的枝条上,爬满了透着绿意的芽包,再过些日子,这林中之地,定是山花烂漫。手扶着泛青的树枝,小心地踩过,不远之处,传来稚嫩的啾啾鸟鸣。张然欣喜,小时候,没少吃烤熟的鸟蛋。扒开一蓬枯叶,光棱棱的枝条间,托着一个毛茸茸的鸟窝。粉嫩的小肉团伸着脖子,张着鹅黄小嘴,唧唧叫个不休,这光景怕是饿了。它的爹娘,定是为它们去寻找食物了吧。
张然于心不忍,他不能剥夺鸟儿蓝天的梦想。也幸好,一二笋尖露头。剥去层层厚皮,嫩黄的笋尖清香可口。
这,便是春天么?冰雪融化,春水初涨,草木吐翠,尖笋破土,花蕾含苞,雏鸟破壳,鱼卵戏水……
春天,万物之始。
转眼数月,群山抱翠,繁花似锦,果实累累,鹰击长空,鱼翔水底,群兽争食。一派欣欣向荣,繁华热闹。
这,便是荣之道么。
大地无尽,碧色连天,艳阳当空,张然极目远眺,人间胜景,也当不得如此。张然乐不思蜀,陶醉其间。渴了,便饮溪水山泉;饿了,便有山果红杏;累了,便头枕青石。散淡一山湖,逍遥水云间,此生,何等洒脱。
一觉醒来,万里长空彤云密布,寒风大起。无边落叶似纷飞的枯蝶,坠落大地。光秃秃的枝干,被冷风刮得“飒飒”作响,冷硬枯槁,生机流失。柔软的大地上,黄草连天,尽皆倒伏。群兽归穴,鱼鸟潜藏。天地间,声色俱无,荒凉萧索。
张然仰天长啸,不,我不要这片寂寞的天,我不要这快凄冷的地。我要这花儿常开日日新红,我要这大地常绿山果满枝,我要这一天天蝶舞莺乱……
寒风夹着冰雪,铺天盖地。层层山峦之上,白雪皑皑,无数条河流,尽为冰封。繁华落尽,万物吞声。
张然已全身冻僵,气息奄奄,头发,眉毛,衣上,全是雪花冰凌。僵硬的指间,还夹着一支枯萎的山花。
他默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枯萎了,我的心好痛。张然的双目渐渐阖上,似有所悟,万物寂灭,这,是枯之道么。
古塘村,一间不大的农屋,住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丈夫孔武有力,庄稼地头是一把好手。妻子在家缝补洗刷,织布养蚕,里里外外,将简陋的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日子过得虽是清苦,可那份快乐和满足,惹得邻里羡慕不已,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农闲时,年轻的丈夫便去古塘山上狩猎,经常背回一只獾猪野狼什么的。妻子已怀有身孕,他得想着法子,给妻子滋补身子才行。
丈夫最大的乐趣,便是半蹲在妻子身边,耳朵贴上妻子的大肚子,听宝宝耍拳斗宝。每逢此时,妻子羞涩地看着丈夫,而丈夫总要裂开大嘴,哈哈地大笑,这小子,在娘肚子里也不安生。
七八个月的身孕,丈夫严令妻子不许做家务,他将这些全承担起来。妻子呢,找来碎布旧衫,缝制婴儿的小衣,神情专注,幸福而安详。
一个月之后,瓜熟蒂落,屋子里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声,“哇,哇……”
小婴儿长到五岁,家里来了一位精瘦的老者,三缕长髯,飘浮胸前。爹恭敬地在一旁陪着,时不时朝茶碗里续水。
“尔小子,姓张,望你长大以后为人守诺,取名为然吧。你,就叫张然。”老者抚须微笑,朝张然爹点点头,飘然而去。
这一年,张然七岁,爹将他叫到一边,道:“然儿,爹送你去塾堂读书,可好。”
村里的同龄人,早就被大人送到青萝集塾堂,张然心急,及至听爹一说,兴奋地嚷起来:“我要去塾堂喽,我要去塾堂喽。”
娘皱着眉道:“然儿他爹,孩子是不是太小了啊,要不,再等大些?”
“还小?我像他这么大,就跟着俺爹下地了,就这么定了。”爹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三年之后,张然参加固山城童考,一举得中。与张然同去的孩子,皆名落孙山,偌大的青萝集,唯张然一人。
张然家门口,鞭炮响了整整一日,前来道贺之人来了好几拨。爹喝得酩酊大醉,母子二人好不容易将张然爹挪到床上。
古塘村村长亲自为张然寻来一辆马车,塾堂的先生也亲自陪同张然,去固山城学府报名挂号。坐上马车,张然回望,低矮的破屋,爹娘苍老的容颜。他暗自咬牙,爹,娘,然儿定会苦读诗书,奉养双亲。
又是五年过去,横山帝国大考来临,天下才俊汇集皇都,人满为患。三轮筛选之后,张然脱颖而出,去金殿参加抡才大典,皇帝陛下亲临大殿。张然不负众望,得入三甲之列。陛下当场赐官,小小少年郎春风得意。何人不仰望欣羡,张然才名声望名冠皇都。
陛下赐予的府邸巍峨堂皇,仆人成群。第二日上殿,张然禀明陛下,欲接爹娘来京供养。陛下一听,龙颜大悦,当庭夸赞道:“善!孝!”
张然爹娘坐着镶金的大轿,前后两旁,皆是高头大马,马上坐着威风凛凛的帝国护卫。一到府邸,张然跪地相迎,将二老搀扶下轿。尝尽半身之苦的爹娘,见张然孝顺若此,欣慰之极。
二十年流水而过,张然在朝堂权势愈隆,却是无人不服。他从不行贿纳贿,从不任人唯亲,秉公执法,为朝廷百姓办事。其口碑声誉一时无两,市井民间皆呼“张青天”。张然却不以为意,孝养双亲,教导子女。
这一年,张然六十五岁,已是官居极品,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他从不操弄权柄,结党营私。这二年,双亲先后辞世,丧礼备极哀荣,张然恸哭啼血。前来吊孝的大臣皇族,个个震惊不已。丧事完毕,他又拿出自己的俸禄,着人在古塘山翻修旧屋,陪着爹娘灵柩回归故里。一路之上,哀哀不绝。
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张然已是九十岁高龄。近来他渐觉神思恍惚,便向新皇帝辞官。皇帝极为不舍,三朝老臣,功名彪炳,皇帝派画师绘下张然容貌,高挂朝堂。
古塘村里,一间青砖碧瓦的房子。张然的儿孙皆来陪护,端茶递水,从不懈怠。
这天夜里,张然半躺床上,外面好像起了风雨,一片沙沙之声。他心中不免一悲,人之一生,自娘胎哇哇落地,终逃不过岁月的绳索,无关寿数多长。哎,有生必有死,有死也必有生,谁能避的过这段轮回呢。
又想起自己,幼年苦读,备尝艰辛,及至后来荣华鼎盛,那又如何呢。盛极必衰,衰到极致也会走向昌盛,譬如草木,枯荣轮回。这人,也不是如此么,又哪能逃开。世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张然的双目似要阖上,半空之上,一道宏大天音。
“尔可悟了?!”
悟了什么?
“尔可悟了?!”
我悟了么?
“尔可悟了?!”
张然双目燃起亮光,我,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