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二、迷人的白衣女郎 (2)
钟楼栏杆的外部,一个雕刻离奇的石制滴水槽伸出来,这个在哥特式建筑上并不少见,它就在教士停靠处的下面;在滴水槽的一个凹陷处,两株美丽的紫丁香鲜花怒放着,在微风吹拂下频频点头,好像活了起来,正相互逗笑问早安呢。在钟楼上空,远远的天顶,高处,传来鸟儿的鸣啭声。
然而,教士对这一切既不看也不听。他属于那一类人,他们没有鸟雀,没有花朵,没有早晨。尽管广阔的天际在他周围呈现出多彩多姿的景色,而他却聚精会神地凝望着一个点。
卡西莫多急于问他把埃及姑娘弄到哪里去了。但副主教此刻好像置身世外。显然,即使天崩地陷他也不会觉察到,因为他正处于生命中最激动的时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这静止,这沉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即使粗野的敲钟人也不敢去冲撞,不寒而栗。他只好顺着副主教的视野看去,其实这也是他的询问副主教的一种方式。于是,不幸的聋子的视线落到了河滩广场上。
就这样,教士看到的东西他也看到了。梯子已经靠在了常设的绞架边。许多士兵,少许市民都在广场上了。有个男人在石板地上拖着件白乎乎的东西,还有个黑色物体挂在上面。那男人走到绞架边停下。
这时发生了一点什么事,卡西莫多不大清楚。这倒不是因为他那只独眼视程不够,而是有一大堆士兵挡着,使他不能看到所有情况。而且,太阳这时已经出来了,地平线上涌起一股光的波涛,巴黎的所有尖顶都被淹没了,尖塔、烟囱、山墙顶似乎同时燃烧起来。
这时,那个人开始爬上梯子。卡西莫多这下看得真真切切。一个女人被他扛在肩上,那是个穿着白衣的姑娘,姑娘的脖子上有一个绳结。就是她,卡西莫多立刻认出来了。
那男人就这样爬到了梯子顶上。他在那里调整了一下绳结。为了看得更清楚,教士从这里跑向栏杆边。
突然,梯子被那人用脚蹬掉了。卡西莫多屏住呼吸已有好一会儿,这时看到那不幸的孩子被绞索吊着,身体摇晃着,离地两尺高。那男人双脚踩在姑娘的肩上蹲着。绞索打了几个转,卡西莫多看到埃及姑娘全身上下可怕地抖动了几下。至于教士,他伸长脖子,眼珠差点没蹦出眼眶,凝视着这男人和姑娘组成的可怖的一对,那就是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恐怖的时刻,魔鬼般的笑容出现在教士惨白的脸上,这种笑只有人不再是人的时候才能出现。卡西莫多虽然听不到这笑声,但他能看到。敲钟人在副主教身后倒退了几步,他疯狂地扑向副主教,伸出两只大手,将克洛德教士推向他所俯视的深渊。
“报应!"教士喊了一声,掉了下去。
他下面那根滴水槽在他下落时正好把他托住。正在张嘴喊出第二声时,却看见栏杆扶手处卡西莫多那凶狠的复仇的面孔探了出来,出现在他头顶上。于是,他没喊出声来。
他的脚下就是深渊,坠落两百多尺就是石板地面。在这可怕的处境中,副主教一句话不说,一声也不呻吟,只是抓着滴水槽扭曲身子,竭尽全力想重新爬上来,但他的双手在花岗岩上无处使劲,双脚无处着力,只在黑乎乎的墙上划出一道道印子。登过圣母院钟楼的人都知道,紧接着栏杆下面是一堵凸出的墙。副主教恰恰就在凸墙往里缩进的这个角度上,挣扎的筋疲力尽。他要对付的是从他脚下滑走的墙而已,而不是峭壁。
只要卡西莫多伸手,就可把他从深渊里拉上来,可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还在望着绞架,望着姑娘,望着河滩广场。聋子靠在栏杆上,就在刚才副主教呆的地方。在那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惟一的目标,这时,世上只有这一样东西存在,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他一动不动,像遭了雷击电劈,一声不吭。此时他默默地哭泣着,泪水如长长的溪水滚滚而下,从他那只仅仅留过一滴眼泪的独眼里流着。
这时,副主教喘着大气。秃顶的额头上汗如雨下,指甲在石头上磨出了血,膝盖在墙上蹭得皮开肉绽。他每挣扎一次,便听见挂在水槽上的教士服被撕裂的声音。更为糟糕的是,水槽末端是一根铅管,被他的身体压得渐渐弯下去。副主教感到这根铅管慢慢下垂。这个不幸的人心想,当他的双手累得抓不住水槽时,当他的教士服被撕破时,当这根铅管被压弯时,他就该掉下去了。他的五脏六腑全是恐惧。有时,他呆滞地看着下面十来尺深的地方,在那里,一个狭窄的平台是由凹凸不平的雕刻形成的。让他就在这两尺见方的地方度其余年,即使呆上一百年也行,他从心底绝望地向苍天祈求。又有一次,他看了看下面的广场及深渊,他赶紧闭上眼睛,抬起头,头发根根竖起来。
这两人都默默无语,特别吓人。数尺之下,副主教作着可怕的垂死挣扎,而卡西莫多仍在哭泣,望着河滩广场。
副主教发现自己一味地蹦弹,反而动摇惟一还在的脆弱的支撑点,便决定不再晃动。他呆在那里,几乎停止呼吸,紧抓着水槽,丝毫不动,只是腹部还有机械的痉挛,就像一个人梦中感到自己掉下去那样。他病态中带着惊愕,眼睛直愣愣瞪着。然而,他手指在水槽上往下滑,明显地感到自己渐渐体力不支。他感到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感到胳膊无力,支撑着他的铅管每时每刻都在一点一点地往深渊里弯曲。他看到身下的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屋顶,简直太可怕了,小得同折成两半的纸牌。他又逐个环视着钟楼上那些无动于衷的雕塑,虽然它们和他一样在崖壁上悬着但它们既不为自己恐惧,也不对他怜悯。他的四周全是石头:他眼前是张着大口的怪兽;他下面最低处是广场,是石地板。卡西莫多仍在他的头顶上哭泣。
有几堆好奇的人在圣母院广场上,正悠闲地猜测,是哪个疯子,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取乐。教士能听到他们说话,因为他们既清楚又尖细的声音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这样肯定会把脖子摔断!"
卡西莫多仍在哭泣。
副主教既恐惧又愤怒,但最终清楚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可是,他集中了剩下的全部力量,作最后一次努力。他在水槽上挺直身体,双膝推着墙壁,双手抠住一条石头夹缝,这样向上爬了大约一尺。但这一震动使支撑他的铅管突然往下一弯,同时,他的袍子也被撕破。这时他觉得身下什么依托都没有,只有那双僵硬无力的手还抓着某样东西。不幸的人松开水槽,闭着眼睛,他掉了下去。
他在卡西莫多的目送中坠落。
这种高度下坠不会是垂直的。副主教被抛在空中,开始头朝下,两手向前伸出,接着翻了几个筋斗风把他吹向一幢房屋的房顶,这个不幸的人开始被摔坏。然而,他撞到那里时还没有死。敲钟人看见他还想用手抓住山墙。但是房顶的面太陡,他已没有一点力气抓住它。他很快从屋顶上滑下来,跟一块脱落的瓦片一样,摔在石板地上弹了几下。他躺在那里不动了。
卡西莫多这时抬眼向埃及姑娘望去。她的身体吊在绞架上,远望去,还在白色及裙上颤动,作临死前的最后战栗。然后,他又低头看看副主教,他躺在钟楼的下面,不具人形,他抽泣着,“啊!我所爱过的一切!"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