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一、闷热 (2)
在河流反映天空的情况下,他感到脚下有一片正在无限加深的深渊,这个巨大的岬角就好比是哪个主教堂的尖塔,正大胆地插入太空,它们给人以同样的印象。但是副主教的印象却即不同又奇特,他见的的确是斯特拉斯堡城楼,不过却比实际的高度要高大不知多少倍,这是一个前所未有,旷世奇材,价值更是无法估算,而且是一个世间的凡人在人间不曾看到的。那些在岸边的高低不平的房屋,还有城廓,那些早已倾斜的斜坡,另外还有奥古斯坦修道院的钟楼尖塔,奈勒塔等,这些所有建筑的幻影冲破了方形尖塔的倒影,就像一件经过别出心裁加工的工艺品一样。此刻副主教好像看到自己已在地狱里,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幻境之中,那无数的灯火在整个塔身上很恐怖地闪烁着,就像地狱巨大的火炉的一个个炉门一样,而且里面人声嘈杂,充满了痛苦的惨叫和呻吟。他十分惊恐地用手把耳朵捂住了,不想去听这些,而且他转过身子想要躲避它,他飞也似地想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其实这个幻觉不会被摆脱,它一直在他内心深处存在着。
在他回到街道的时候,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在旁边店铺里射出的灯光的照射下,让他更觉得自己在地狱,那些人是幽灵。在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噼叭声。这些奇妙的幻觉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形成一片模糊。在木桶街的拐角处。根据老习惯,在一家杂货铺的门上四周都有许多白铁环,上面有一圈木制的蜡烛。他们在风中哗哗啦啦作响,就像是在敲门一样。这个声音让他想起了隼山上的各种尸骨在黑暗里撞击。
“啊!这是夜风在追赶着他们,让它们相互碰撞,让铁链和各种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她也许在它们中间,在那里!”克洛德在风中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克洛德在漫无目的反向地走着,他已转晕了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原来在圣米歇尔桥上。有一线光亮从某幢房屋里射了出来,他径直走了过去,他从那扇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户看了进去,看到的是一间十分肮脏杂乱的厅堂,这让他想起了那些模糊的记忆。就是在这间灯火昏暗的房间里,有一位意气风发,满脸充满喜悦但又玩世不恭的金发青年,在与一个十分娇美妖艳的姑娘缠绵。有一个老太婆在昏暗的油灯边纺线,而且在用那副略带颤音的嗓子唱歌。那个青年笑笑停停,但教士依然能够听到老太婆断断续续的歌声。他不能分辨歌词是什么,只听到调子也很恐怖。
“吼叫吧,沙滩,蠢蠢欲动吧,沙滩!
我的纺锤把,你不停地纺啊;
纺出绞索给那些刽子手,
他正在打着口哨站在院里。
吼叫吧,沙滩,蠢蠢欲动吧,沙滩!
多么漂亮的麻绳作绞索!
从伊西一直到旺伏,
他们只有亚麻而没有小麦,
漂亮的麻绳绞索啊,
小偷并没有偷了去卖了它!
蠢蠢欲动吧,沙滩!吼叫吧,沙滩!
看看那个下贱的姑娘
正吊在绞刑架呢
各处的窗户都是眼睛,
吼叫吧,河滩,蠢蠢欲动吧,沙滩!
那个青年在老太婆唱到这儿时用自己的双手抚摸着姑娘,笑了笑,喝歌的老太太是法卢代老太太;姑娘可能是个妓女;而青年则是副主教的弟弟——约翰。
副主教依然在看,他什么都看,什么也不想错过。
约翰此刻走到房间那头的窗子面前,他把窗子打开,看了一眼河对面远处无数个窗口射出来的亮光。然后他又关上窗户说道:“天哪,你知道吗,天已黑了,人们早都点上蜡烛,而星星早已布满了天空。”
约翰转身又回到那个风骚的姑娘旁边,他打碎了一个放在旧椰上的瓶子,大叫道:
“他妈的,已经没酒了!钱也没有,他妈的。亲爱的尹莎博,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将你的两个白乳房变成两瓶装满好酒的酒瓶该多好,那我就能够每时每刻吮吸着酒和你的乳头了。”
姑娘没说话,笑了笑,毕竟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玩笑,随后约翰走了出去。
副主教赶忙趴下身子,他不想让人发觉,更不想被自己的弟弟看见。多亏此刻天已黑了,而且弟弟早已酩酊大醉。但他依然看到了躺在街道上的副主教。他说道:
“你这家伙今天是不是过得很开心啊!哈哈!”
弟弟用脚在副主教身上踢了一下,可怜的副主教没敢吭一声。
“你这个醉鬼。看看,他已喝足了酒。你是不是已经喝死了?”约翰说着,然又低头看了看,又说道:“还是个秃驴,一个老头!真是个有福气的老头啊!”
克洛德只听到他边说着边走远了:“不管怎样说,理性是一个好东西,看看我那当副主教的哥哥多好,既理智又有钱,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不容迟疑,克洛德一下爬起来一口气跑回到了圣母院。在黑暗中,他已能隐约看到高大的钟楼直耸云霄。
但是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圣母院广场时,他还是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他没有勇气去看那座杀人的建筑物。他又自言自语道:“这,这难道是真的吗?所有的一切,就在今天上午发生在这里了,发生了!”
他又壮着胆子看了看教堂。教堂的门一片阴森。教堂背后的天空繁星闪烁。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一弯月亮正挂在右边钟楼的尖顶上,就如一只栖息在黑色三叶草花的栏杆边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鸟。
修道院的门紧紧地闭着。但教士的钥匙总不离身,因为实验室在上面。他用钥匙把门打开,走进了教堂。
里面漆黑一片,很是安静。他看到上午的仪式用的布幔还在上面挂着,因为他看到四周有垂下来的大块的黑影。那个在黑暗中闪光的而且亮光若隐若现的是那个巨大的银十字架,好似这漆黑夜空中的一道银河。从唱经班后面的那几扇长窗可以看到在尖拱窗顶露出的黑色幕布的顶端。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的一丝月光让这些布幔呈现出夜里十分暖昧的颜色,是一种由紫色、白色和蓝色混合而成的颜色,而这种颜色却是死人特有的颜色。看这些唱经班周围发自的尖拱顶点,副主教好像捡到了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主教们的法冠。他把眼睛闭上了。但当他再一次睁开的时候,他好像又看到有许多惨白的面孔在看着他。
副主教急忙跑着穿过教堂。他感到此刻整个教堂都在移动。它活了,它动了起来,那每一根大柱就是一个巨大的爪子,用它那扁的脚趾拍打地面。这个庞大的教堂就好像是一个巨大而可怕的大象,在气喘吁吁的奔跑,他的腿就是每个柱子;而两个钟楼就是大象的鼻子;巨大的布幔便是大象黑的鞍衣。
副主教已经头脑昏热和疯狂到了极点。他是一个不幸的人,在他看来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变幻莫测的世界末日。
副主教有时会感到稍微有点轻松。当他向侧厅走去时,他看见有一些红红的光在一排柱子后面。他像在追逐星星一样追了上去。那是圣母院用来日夜照亮公用祈祷书的孤灯。他向疯子一样扑向铁栅栏里面的圣书,他在指望从此获得一丝希望获得一点安慰。而他正好把书翻到了约伯这一页上,他在聚精会神地仔细研读了一遍:
“从我的身边轻轻走过了一个灵魂,我竟可以听到人在轻轻的喘息,于是我汗毛直立。”
这些像是治丧用的词句,对他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打击,就象一个瞎子想捡起一根棍子用来当拐杖,而不幸又被棍子戳了手。他此刻只感到双腿发软,一下跌倒在地,他想到了那个白天被他处死的姑娘。他只觉得脑子里是一团乱七八糟的黑烟,像魔鬼的黑烟一样,而自己的脑袋却成了地狱里的烟囱。
副主教于是就这样坐在地上等了好久,他没有一点思想,就像是落在魔鬼手心里一样,只有等待死亡了。后来,他感到自己恢复了一点点力气,于是便想着见一见卡西莫多,想着回到钟楼里去躲一躲。他胆颤心惊地站了起来,拿着刚才看到的那盏孤灯给自己照明。虽然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对神灵的亵渎但此刻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克洛德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怖,他在一步一步登上台阶。那盏孤灯发出的亮光在深夜里沿着每一个箭眼慢慢而上,到了楼的顶端以后,肯定会使广场上的过客吓一跳的。
猛然他感到脸上凉凉的,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最高的那一层的长廊门口。此刻外面刮着寒风,空中有几朵云彩在飘浮,每片云彩都彼此交错,每片的边缘被挤得粉碎,就好像已开始解冻的河水一样。天空中那一轮弯月被轻置在浮云之间,就像一只被封冻在天空中的一叶小舟一样。
克洛德把头低下望了望,通过两座楼间的小圆栏杆,他向远处眺望了一会儿,但却只看见巴黎周围的千万个小屋显得十分寂静,而且烟雾缭绕,有无数的巴黎的房间的尖端直直向上,相互拥挤着,好像在平静的海面上泛起的一层层波涛一样。
从层层乌云当中透出了一丝丝的月亮光亮,让整个天空和大地呈现了一片灰色。
此刻突然传来了几声又尖又细但又微弱的铜钟的声音,这是午夜的钟响。这个教士突然之间想起了今天中午也是十二点。他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说道:“哎,大概她现在身子已经变凉了吧!”
猛然之间刮起了一阵风,把他手中的灯吹灭了,但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见在钟楼拐角的对面处有一个影子,好像是一个白影,是一个女人的形体,更让他吃惊的,更害怕的是在这个女人的旁边也有一只小山羊,而且发出了咩咩叫声,与最后的那一声钟响成为一体。
在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看了以后,果然是那个埃及姑娘。
姑娘此刻面色十分惨白可怕、恐怖。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还和上午是一个样,但不同的是脖子上已没有了绳索,而且双手已经自由,难道她死了吗?她自由了吗?
姑娘身穿一件纯白的衣服,而且头上裹了一条白色的纱巾。
埃及姑娘此刻正缓慢地向他走过来,两眼并不看他,而是看天空。那只神奇的山羊跟在她后面。教士感到有一块石头正压在自己身上,使得自己无法迈动脚步,逃也逃不了。她向前每走一步,他就向后退一步,这样僵持着。这样一步一步,他一直后退到了楼梯那里黑暗的拱顶之下。教士此刻已被吓得半死,他以为她也会一直跟进来,假如她真得跟了进来,他肯定就被吓死了。
但是在姑娘走到楼梯口停下来之后,站在哪看了一会儿,紧紧地看,但却好像没有发现教士一样,一个人又走开了。对教士而言,此刻姑娘的身影是如此高大,他透过那白色的衣服看见外面的月亮,而且他都能听到她的均匀的呼吸声。
教士在姑娘走过很久之后才从那里出来,缓缓走了下来,他的步子很慢,就跟刚才那个人影一样。他忽然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幽灵,拿盏早已灭了的灯;在他一边走下那拐来拐去的楼梯时,他好像听到一直有一个幽灵般地声音在他耳边狂笑,它似乎在说:
“在我的身边走过了一个幽灵,我甚至能够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我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