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二、这个要将那个杀死 (2)
印度、埃及、罗曼建筑改变其图案或雕塑是不可能的,让神权建筑趋于完善是对它的亵渎。仿佛这种建筑中的石头也和教条一样具有僵硬性,仿佛又变成岩石似的。而民众建筑则具有多样、进步、创新、丰满健壮与永远的运动的一般特征。正因为它们远离宗教,使它们对自身的美化要求很高,故而不断坚持进行雕塑或图案修饰。它们是尘世之物,由一种神圣的象征衍生出来,但它们已有了人性,而且不断融合以神圣的象征,从而一些与所有运动,所有人的才智与想象力都可沟通的建筑由此统一。虽仍有象征性,但和自然一样容易明白。神权建筑与这类建筑的区别,就是神圣语言与世俗语言、象征文字与艺术,所罗门与菲迪亚斯的区别。
综上所述,把成千上万个证据和成千上万个细节性的指责忽略不计,可以知道:到十五世纪结束,人类主要以建筑术为记录方法;这时,世上任何一种稍显复杂的思想都用建筑物表达,人民的每个想法和每个宗教法则都有其纪念性建筑。人们都把重大思想写在石头上。为什么呢?由于每种思想包括宗教和哲学,都想在天地之间永存。那些使一代人激动的想法还想继续发挥作用,后世留名。但是手稿保存的太不可靠!一座建筑却无尚牢固,无比久远,抵抗能力也很强。要销毁文字只需点一把火或找一个土耳其人,但要将用建筑形式体现的文字消灭却得一场社会革命、一场尘世大变革才能完成。罗马竞技场曾被蛮族劫掠,金字塔或许曾被洪水淹没。
到十五世纪,一切都是老样子。
人们发现了一种比建筑术更持久更富抵抗力更方便易行的保存思想的方式。建筑术的皇座不保,奥尔甫斯的石头字母将被谷登堡的铅字取代。
建筑将被书本杀死。
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事,由它产生了一切革命。印刷术使人类的表达方式得到更新,人们的思想换上新形式,自亚当起即代表智慧的那条蛇彻底换上一身新皮,以印刷品形式表达的思想比以往都难以消灭,它到处传播,难以捕捉与摧毁。它和空气是一体的。建筑时代的它是山峰,威力极大,攻城陷阵。现在它成为四散飞去的鸟群,天空各处与空间各点都被它同时占领了。
重复一下,很明显,这样的思想很难被毁灭。它由凝固变成活跃的,并化持久为不朽,摧毁一所巨大的建筑相对容易,但根除到处都有的东西谈何容易。即使洪水到来,波涛淹没了山岭,但鸟雀依然在飞,即使幸存一条方舟飘在水上,鸟儿依然可在这儿休息,与之一起漂流。等到洪水退去,混沌中诞生的新世纪苏醒了,被淹没的思想生机焕发,在它上方自由翱翔。
这是种最容易保存,最方便宜行,人人可用的表达方式。不需携带大堆东西,不需要进行沉重的机械操作。用建筑物积累思想必得调动好几种艺术,将如山的石块堆积起来,竖起多如树林的木架,劳动许多工人。但如果用书本,只需几张纸,一点墨水和一支笔即可。想到这儿,对于人们为何用印刷术取代了建筑物则不足为奇了。挖一道低于河的水面的沟渠,接着拿它横截河原来的河床,那么河水定会改通的。
所以,当印刷术出现后,建筑术慢慢消失殒退了。水位降低,水流流失,各民族各时代的思想都弃之而走。十五世纪时还不易觉察这种冷落,因为那时刚开始用印刷机,充其量从强大的建筑术中将一点多余的生命力抽走。但从十六世纪起,已明显可见建筑术的缺点。它从社会的根本表达方式演变成可怜的古典艺术;从高卢艺术、欧洲艺术、本地艺术变成希腊罗马艺术,从真实现代的艺术变成伪古代艺术。人们称这种衰落为复兴,但这衰落也有辉煌的地方,由于那轮在美国的巨大的印刷机后边坠落的夕阳即古老的哥特天才一定时间内仍对拉丁式拱廊和科林斯柱廊的混合物发挥着作用。
人们就把这轮夕阳叫做曙光。
这时,建筑术已与其他艺术平等,由于它不再是整体的、群体的、暴躁的艺术,它就失去了拘束其他艺术的力量。其他艺术脱掉了建筑师给它们戴上的枷锁,获得了自由发展的余地。和建筑术一样,各门艺术都收益甚佳。互相隔绝了,各自都快速发展。艺术由雕刻小技发展而来,绘制图发展成绘画,卡农发展成音乐。就如亚历山大去世,帝国解散后,各行省成为独立的王国。
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若刻古戎,帕莱斯特里纳等人由此产生,形成十六世纪的绚烂光辉。
思想和艺术一样,从各方面解放了自身。天主教的皮肉被中世纪异端教派的创始者大大损伤了。宗教统一也被十六世纪打破。在印刷术发明前,宗教改革只是教会内部的分裂举动,印刷术诞生后它变成了革命。异端学说离开了印刷物就没有了作用。不知是前生注定还是天意,有了谷登堡才有了路德。
中世纪的太阳完全下山,在艺术的地平线上再也没有了哥特天才的位置时,建筑术也慢慢消殒黯淡了。印刷书如蚕食建筑物的蛀虫,使它蜕皮失水,渐渐瘦弱,从而每况愈下,不为人称道,贫乏而卑下。它不再表达什么东西,也不再是对另一个时代的艺术的冥想。它孤孤单单地由于被思想抛弃而被其他艺术抛弃,又被艺术家抛弃,任其驱使的只有壮工。彩色拼花玻璃被平板玻璃窗取代。雕塑家被石匠接替了。再也没有了那些汁液、创新、生命和智慧。建筑师成为工场中凄惨的要饭的,只有模仿他人的作品度日。
早在十六世纪米开朗基罗已预感建筑师行将凋落,在绝望时设计了最后的设想。他在帕特农神庙上建起万神殿垒,由此诞生了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这副着实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品,它最后体现出了建筑艺术的创造性,是这位艺术巨人在石头巨册要关闭时在上边留的签名。他死后,建筑艺术只剩虚名,成为孤家寡人,回天无术。它赖上了罗马圣彼得大教堂,模仿复制却不得要领。这是一种可怜的嗜好。各时代都有各自的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如十七世纪的圣恩谷大教堂,十八世纪的圣热纳维也英教堂。各国也都有,如伦敦与彼得堡。巴黎有两三个。这些都是一门即将没落,回光返照的伟大艺术垂死时遗留的没趣话语,是最末的唠叨。
如果不是考察上边那些代表性建筑,而是审视十六到十八世纪艺术的全貌,遗产的退化与萎缩也很明显。建筑物的形式自弗朗索瓦一世起就慢慢被几何形式取代,几何形式的特点是棱角分明,和瘦弱的病人那嶙峋的骨架似的。冷冰冰的僵硬线条取代了艺术的优美线条。建筑不称其为建筑,实际是一个多面体。建筑艺术倒费尽心机隐藏这种赤裸裸的局面。故而嵌在罗马式门楣中的希腊式门楣或者相反都应运而生。但总归是帕特农神庙中放着万神殿,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亨利四世的石头抹拐的红砖房、皇家广场和多菲纳广场都产生了。有了沉重、横宽竖短、扁圆拱、抱成一团外加一个和驼子罗锅似的圆顶的路易十三教堂。也产生了马札林式拙劣抄袭意大利风格的小民族学院。也产生了生硬、冰冷、讨厌的路易十四宫中那长长的朝臣居住的营房。另外路易十五式建筑也有,那用菊苣和通心粉花纹做的装饰,繁文褥节,让这老迈或幼稚的建筑故弄媚态,显得不伦不类。从弗朗奈瓦一世到路易十五,疾速增长呈几何级数。那艺术瘦得骨头嶙峋,气息游离,离死不远了。
这时印刷术如何了?建筑术流失的生命力都进入它体内,它慢慢扩大强壮了。人们开始用印刷术代替建筑术承载思想,故而,在十六世纪时印刷术就和日益衰落的建筑术互相争抢地盘,抢了它的命脉。十七世纪时印刷术取得根本性胜利,一个让全世界欢庆的伟大的文学时代来临了。十八世纪,路易十四朝廷休养了很长一段时期,它又握住路德的旧剑,递给伏尔泰,接着一鼓作气上去冲击已被其将建筑术攻败的古老欧洲。十八世纪完结时它已所向无敌,十九世纪它要重整旗鼓。
那么300年来,人类思想究竟通过哪门艺术表现出来的?是通过哪个体现出的?哪个不只表达了人类思想在文学与经院哲学范围内的怪习惯,并且将其广博深沉的一般劳动表达了出来?哪个永恒完美地与向前发展的人类这拥有一千条腿的怪兽重合?是哪个?
是印刷术,记住,已死掉的建筑术回天无术。它被印刷书籍杀死了。由于它一不持久二不昂贵故而被淹死了。造成每一座主教座堂都花亿万资财。大家可以想象,要花多少钱才能将托体建筑的书本重写。才可让大地上再现众多建筑拥挤的状况,才能重回纪念性建筑拥挤的时代?——一个目击者说,那时“就像世界摇动身体,将旧衣服脱掉,披上白色教堂织成的新衣”,这句出自格拉伯?拉杜甫斯。
一本书却不费什么劲,又便宜,并且便于运输,哪都能到。故而很自然人类一切思想顺这个坡道流淌。并非指此后人们不会在各处建造美丽的建筑和伟岸孤独的杰作。在印刷术统治下,不时也许有一支大军用缴械的大炮焙铸成的圆柱竖起,正非产生于建筑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德》、《罗曼采罗》、《摩河婆罗多》和《尼伯龙根之歌》,是全民族代代吟咏的诗篇的合著。和十三世纪的但丁一样,二十世纪一个天才建筑师或许也会留下大著作。但建筑术不会再是社会集体艺术,也不再占统治地位。建筑师不再制造出人类的伟大诗篇、建筑及事业,而由印刷书本代劳。
此后,假如偶尔建筑术能小有起色,它已不能成为世界的主宰,它将为文学调遣,虽然当初二者关系相反。肯定地说,在建筑术时代,不多的诗篇好似纪念性建筑物。印度有繁杂奇特密不透风的毗耶娑,好似宝塔。在东方埃及,诗与建筑一样宏伟平静。古希腊的诗也是优美清朗,安静详和。基督教欧洲的诗显示出天主教之庄严及民众之天真和那个气象更新时代的鲜活生动。和金字塔一样,圣经具有一样的庄严;帕特农神庙和《伊利亚德》差不多;荷马和菲迪亚斯相像,但丁代表了十三世纪最末的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最末的哥特式大教堂为莎士比亚。
将上边不怎么完整的叙述完整地概括起来,可以说人类有建筑术与印刷术两种书、两种回忆录、两种遗言,即写在石头上和纸上的圣经。当然,这两部面向漫长的世代展开的圣经展示在人们眼前时,大家禁不住为花岗岩文字惋惜。不禁无限缅怀那些巨大的由柱廊、塔门和方尖碑组成的字母,那些从金字塔到教堂的钟楼,从凯奥普斯到斯特拉斯堡将世界和以往时光的人工大山明显的庄严覆盖。过去的历史只在石头书页上重现,值得多读几次,多称颂这本由建筑术写成的书,但不承认印刷术建造的巨厦的伟大庄严是不应该的。
这座大厦无比恢宏。据一位统计专家估算,如果把从谷登堡开始的全部印刷书籍撂加起来,那高度抵得上从地球到月球的长度,但是另一种性质的伟大也不得不提。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印刷书本的全貌,那种图像岂非一桩无比广袤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用全世界支撑,有整个人类为其不断添砖加瓦,只见未来的浓雾中有它那奇怪的头出没。它是才智的发源地,是金色的蜜蜂挟着蜜汁赶来的蜂房。它有多少楼层无从计算,足有上千。其内部交错着科学的幽暗洞穴,有座座楼梯将彼此相连。表面极为赏心悦目,到处可见蔓藤花纹、玫瑰花窗和各种小花饰。单个作品似乎自成一格,不成体系,实际上则各有所长,十分恰切,形成整体上的和谐。诸如主教堂莎士比亚、情真寺拜伦之类的上千座钟楼在这普遍思想的大集会中互相交杂倾轧。人们在它的坟墓上边又将建筑术没能记录的人类若干古老头衔写下。
入口左边,荷马的白大理石远古浮雕嵌在那儿。右边则是用各国语言写成的竖走七头的圣经。更远一些,是将脖子竖起的七头蛇《罗曼采罗》,另外其它杂交动物如《吠陀》与《尼伯龙根之歌》也在那儿。这个怪异的建筑永没建成之日。印刷机以巨大的能量不停地将社会的一切智力成果吸收进来,不停地创造出营造建筑物所需的新材料。脚手架上是匆忙的人类。瓦工石匠由每个聪明人担当。哪怕再卑贱的人也在上边堵个洞,砌块石头。雷蒂夫?德拉勃勒乐将一筐灰泥背来了。每天均有一层新砖落实。团结一致的整体中每个作家又各显其能,特立独行。《百科全书》产生于十八世纪,《导报》是大革命的产物。固然,这座建筑在不断发展壮大、扶摇直上;这儿也是各种语言都有,活动乱纷纷的,不停地劳动,全人类一致团结,这儿是人类智慧阻挡新洪水之处,在这儿也可寻得抵挡夷族入侵的庇护。这儿乃人类第二座巴别塔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