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八章 (2)
因为他已经发现自己已经注定要退回到以前的水平以下了。于是他整个人从外到里都变了,开始破罐子破摔起来。他本来矜持忍耐的性情变得更加怪僻孤戾,他甚至故意地惹事生非,让仅剩的几个亲近的人对他反感,而不是尊重。这已经成了他发泄出气的一种方法。
凯瑟琳在他不干活的休假季节,还是经常去和他作伴,但他对她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显得十分亲热了。当凯茜表现出女孩子特有的温柔体贴时,他总是极力回避,还疑虑重重地认为她这种深情绝非好事。就在恩肖先生出门的这一天,他走进堂屋来,说他什么活也不想干了。那时我在帮凯茜小姐收拾衣服,小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想偷懒。她还以为她哥哥出门后家里的一切就由她说了算,所以就打发人去请了埃德加先生,她在这儿打扮也正是为了见他。
希思克利夫问她要上哪儿去,因为他才发现她穿了一件整洁的丝绸长袍。
“外面正下雨呢,我哪儿也不去。”小姐回答。
“那就是有人要来这儿,是谁?”
小姐有点窘迫,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啊,哪……我不太清楚,天知道谁会来呢?”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可是你现在该到地里干活去了,希思克利夫,你早就该去了,已经晚了一个小时了。”
“我今天不去干活了,我要在这陪着你。”他回答道,“难得有一天那该死的欣德利不在家。”
“你最好还是去吧,被约斯夫看到了,哥哥回来一告状,你又得挨打了。”她提醒他道。
“那个家伙绝对不会知道的,他在彭尼斯顿山崖那边装石头呢,天不黑他是不会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信步迈到壁炉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凯瑟琳一时没了辙,看看埃德加可能很快就到,她突然说道:
“林顿家那两兄妹说今天下午要来玩玩,现在下着雨,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不过要是他们真的来了,你就会有危险无缘无故地挨一顿骂。”
他还是坐着没动,“那就打发人去告诉他们,你今天下午有事,让他们别来了!上帝!凯茜,别为了你那两个无聊的朋友就赶我出去好吗!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想发发牢骚抱怨,可又——”
“说他们怎么啦?”凯瑟琳瞪大了眼睛朝他质问,神色有点惶恐。“啊,奈丽!”她把头猛地从我手里挣开,接着又大发脾气,“我的头发都让你梳得不成卷了!行了,你走吧!希思克利夫,你刚才说你想包怨什么来着?”
“没什么,”他晃了晃脑袋,手一指窗户前的一个镶框的年历说,“你瞧瞧那儿就明白了。”
那张年历上很多日子上都画了一些符号,不知是什么意思。“那些打叉子的是你和林顿家的人在一起的晚上,那些画点儿的是你和我在一起儿过的,我每天都作记号,你看见了吗?”希思克利夫幽幽地说道。
“看见了,那又怎样?真傻,好像我会在乎它似的。”凯瑟琳的语气像在挑衅生事,“再说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它的意思是我的确在乎你。”希思克利夫说。
“难道我就非得老在这儿陪你坐着,”她火冒三丈,“你会说些什么呢?和你在一起我会快乐吗?你整天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要么又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你能说过做过一件让我开心事情吗?”
希思克利夫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也对着她嚷道:“可你从来都没说过,凯茜,你从没告诉我你讨厌和我作伴!”
“那叫什么作伴,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懂,这也算作伴?”
那小伙子噌地一下猛地站起来,刚要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就有人敲门。进来的人正是埃德加,他满面春风,想是受到这意料之外的佳人之约,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希思克利夫扭头便往外走。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凯瑟琳显然看出了这两位朋友之间的明显差别。一个就像是荒凉萧瑟的煤矿,一个却像是春暖花开、繁荣美丽的河谷。埃德加的声音和他那礼貌的外表一样,同希思克利夫正好相反。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圆润,听起来非常柔和,就和先生你的声音一样,不像我们这儿人说话那么粗硬。
“我来得不算太早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我一眼,那时我已经开始整理抽屉,擦洗盘子了。
“不早,”凯茜小姐回答道,接着又冲我说道,“奈丽,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干活,小姐。”欣德利先生早就交待过我,要是埃德加一个人来访,我就不能离开小姐。
她走到我的背后,小声而又气恼地对我说,“赶紧拿着掸子出去。客人在的时候,不许当着他们的面擦洗打扫!”
“可我必须得趁老爷不在的时候把这些活干完,小姐,”我故意抬高了声音说道,“老爷讨厌我当着他的面折腾这些东西——我想埃德加先生不会怪我的。”
“我也讨厌你在我面前折腾,”年轻的小姐蛮横地大叫起来,根本不等她的客人说话。她刚才和希思克利夫斗嘴的余怒还没消尽。
“那我只好对不起你了,小姐。”我回答了这么一句,接着干我的活儿。
她一把抢走我手中的抹布,以为埃德加看不到,又恶狠狠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而且死拧住不放。
这一下拧得我痛极了,况且我早就不爱她了,还总想找机会让她消消那股横气。于是这时我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刚才我一直跪着),扯着嗓门喊道,
“哎哟,小姐,这样做太讨厌了!你没权利掐我,我也不吃你这一套!”
“谁碰过你一下啦,你这爱撒谎的家伙!”她气得耳根都发红了,大声地说道,还抖着手指要再给我一下。她从来就不会不动声色,发起火来满脸涨得通红。
我掀开衣袖,露出那块紫红的手印,顶嘴道,“那这是什么?难道是我自己弄的?”
她说不出话来,狠命地跺了跺脚。接着,那股野性上来了,什么也不顾了,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眼泪直流,半边脸上火辣辣的。
林顿见了这幅景象大吃一惊,赶忙上来劝解。他一把拉住小姐,“凯瑟琳,亲爱的,凯茜!”这位心上人的野蛮和撒谎着实让他手足无措。
“出去,埃伦,离开这儿,”她浑身哆嗦,仍然不依不饶。
这时候小哈顿正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总是和我形影不离。看见我哭,他也哭了起来,还一边喊叫着:“坏凯茜!坏姑姑!”这下子更是惹恼了那个野姑娘,一下子又把火全发到他身上来。她抓住他的两个小肩膀拼命地摇晃,一直摇得那个小可怜虫脸色发青。埃德加这时毫不迟疑地抓住了她的手,让她松开。就在这一刹那,凯茜松开一只手,接着那个年轻人就感到眼前一闪,左边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下,那个打法怎么说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一下子惊呆了,茫然无措地朝后退了一步。我趁这机会,赶忙抱起小哈顿向厨房走去。我还故意让通道的门开着,想看看这场别扭他们怎么收场。
那位又羞又惊的客人脸色苍白,哆嗦着朝放他帽子的地方走去。
“这就对了!”我自言自语,“快走吧,这下你总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凯瑟琳这时却追了上去,问道,“你去哪儿?”他一言不发,往旁边一让,继续往前走。
“我不许你走!”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一定要走!马上就走!”
凯瑟琳紧紧抓住门把手,身子挡在门前,“你不能就这样走——我不许你气鼓鼓地就这么离开我,我一夜都不会睡安生的,我可不想为你难受!”
“你说我还能呆下去吗?一个被主人打了的客人?”林顿问道。
沉默。
“我为你脸红,凯茜,你简直让我害怕。”他接着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泪水便淌了下来。
“你竟然还撒谎!”他说。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她又大声喊起来,“好吧,你走吧,你要走就赶紧走!滚!我要哭出声来了,我要哭得死去活来了!”
她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倒,嚎啕大哭起来。
埃德加走出堂屋,可是刚走到院子里便放慢了脚步,似乎又犹豫起来,回头张望了几下。
我决心给他打打气儿,便大声朝他说道,“先生,我们小姐从小被宠坏了,今天简直任性胡闹得太不像话了!您还是赶紧回家吧!要不然她真要哭得天昏地暗,我们也会跟着难受的。”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又从窗户向里边瞟了一眼。哎,要是他真有本事离开,就好像说一只猫能舍得离开一只咬得快死的耗子,或是吃剩一半的鸟儿。他真的是没救了,我想。
他果然猛地转回身去,跑进了屋子,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过了一会儿我又不得不进去告诉他们,恩肖先生已经醉熏熏地回来了,还发着酒疯,家里马上就要大乱起来(以前每次都这样)。这时候,我看那场别扭反倒使他俩更亲密了——他们已经完全公开了年轻人的羞怯,不再打着友谊的幌子,而是真正地成了一对恋人。
一听说恩肖回来,林顿吓得赶紧骑上马回家,凯茜也回她的房去了。我也赶紧把小哈顿藏起来,把老爷那把马枪里的子弹取出来,他喝醉的时候老喜欢玩这把枪。谁要是惹了他,有时甚至不需要惹他,只要他看不顺眼,就有送命的危险。我早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这样就算真要开枪,也不会闹出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