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还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持,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做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已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功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寥廓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发出声息,像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而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样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是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阴,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鸣蝉蜕充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已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的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精品赏析]
《独语》选自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本篇可作为代表。作者在那血与火的20世纪30年代,却沉陷在忧郁和哀怨里,表示自己寂寞、孤独以及爱情的憧憬和失恋后的悲怆。正如何其芳自己说的:“我的思想空灵得并不归落于实地。”散文中“我咀嚼小小的悲欢,在蹀躞的夜街或叶落的黄昏时时独语”。从这个“我”上,又是散文家与时代的契合。因为文中有“我”,这就有散文家独特的气质、经历、思考等作为个别性的因素,又凝聚着时代的带普遍性的,带发展趋向的,有积极意义的思想和情绪。《画梦录》正是以散文作家袒露胸襟,独抒个性,而反映了动荡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心理变化历程。是在现实面前画的梦,自造寂寞而又不甘寂寞,这代表了某一群人的普遍的精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