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片淡薄的云,烘托着这一天的晶莹的月!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吏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种可怜而且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象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鸡,母牛,甚至于母狮,在上帝所赋予的爱里,她们是一样的不自私,一样的忍耐,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奋不顾身的勇敢。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很可爱很可笑的现象,我就遇到过好几次:平常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拿着糖果,无论怎样的讴哄,怎样的恐吓,是拿不过来的;但如她是个女孩子,你可以一头滚到她怀里去,撒娇的说:“妈妈!给你孩子一点吃吧!”这萌芽的母性,就会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讶的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她就会欣然的,爱娇的撅着小嘴,搂过你的头来,说:“馋孩子,妈妈给你一点吃吧!”
真要命!感谢天,我不是一个女人!
这本书里只写了十四个女人,其实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妙婶,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居,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认,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我怕她们骂我以后再说吧
许多朋友,希望我写来写去,会以“我的新妇”结束。感谢他们的祝福,这对于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
我觉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最尊敬体贴她们,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们以痛苦。我已经苦了一个我最敬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但那是“身不由己”,我决不忍使另一个:女人再为我痛苦。男子在共营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懒,更不负责的自然一半也因为他们不知从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积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来摧残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这样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十不应出游……”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从今起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倒要闲云野鹤似的,到处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发愁,但我觉得很有把握。我们大家庭里女权很盛;我的亲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个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小妇人,二十年后,仍是象今天这样的爱她们的“大伯伯”,则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还容易度过。再不然,我去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接代传宗,分忧解温,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岁!
以上把我“终身大事”,安排完毕,作者心安理得,读者也不必“替古人担忧”如今再说我写这本小书的经过:廿九年冬,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论》停刊,就没再写。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罹稿的函件,雪片般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断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
这里,我还要感谢一个小女人,我的侄女,置。若没有她替去了我这单身汉的许多“家务”,则后面的七段,我纵然“呕尽心血”,也是写不出来的!
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午夜,四川大荒山。
[精品赏析]
《关于女人》是冰心1941年在重庆时应吴文藻先生一位在《里期评论》工作的朋友之约撰写的一些文章的合集,初发表时署名“男士”。《关于女人》共收入十六篇描写有关女人的事的文章,是冰心创作经历中重要内容的一部分。
开初写这类文章时,也许作者并没有进行过多的思考与计划,而是为了解决年关将至时的经济问题。当时重庆政治混乱,经济紧张,即是像冰心这样的著名作家,在生活上也是不能完全保障的。更何况她不愿参加宋美龄主持的妇女指导委员会,退还了聘书和薪金。她后来回忆说,1940年的“年夜饭”也是靠卖稿来支付的。所以,在那样的情形下,为生活而写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尽管这样,冰心并没有使自己的笔变得失重,而是把她多少年来对于女人的认识,感受和体验等都陆续地注入到这写文章中了。她说:“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这更说明了作者态度之严肃认真。冰心还不止一次地讲到过她对这些文章的重视和偏爱。
<关于女人》是围绕着抗日的生活写的,极大多数的女人是生活在抗日中的女人,作者就是通过记叙这些女人们的嘉言懿行来为抗日服务,表达自己对女人的认识和对抗日的态度的。因为所写,都是作者极熟悉的人物,因之,这些文章中不但充溢着深沉的情感内容,人物的形象也大都栩栩如生,鲜活生动。
这篇后记,既可以说是向读者阐述这些文章写作前后情形的介绍文字,但又可以说是作者在写过所有文章后对于女人认识研究后的一篇社会学论文。其中有许多精到的理性分析,也充满着对于女人的理解,怜念和崇敬的感情成分,又是不乏诙谐和机智的优美散文。一本集子的“后记”,作者竟能把它写得如此灵秀生动,在内容和形式各方面都富特色,这实在是值得今天不少作家认真领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