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夜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岛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的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象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象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盼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竞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一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的寻味思想。
选自《冰心散文集》,北新书局1932年版
[精品赏析]
这篇短文以托物言志,咏物抒怀的手法,借大海表达了作者立志作一个“海化”了的青年的志向。
作者将所托之物大海,作了极致的描绘。这种描绘,并非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而是以拟人化的手法,通过姐弟四人为。海的女神”共同画像的绝妙设计,描画出一位风姿绰约、品格超群的“海的女神”的形象:在云霞的海上,海的女神明艳得若桃花若李花;在风雨的海上,海的女神又阴沉得冷若冰霜,这是写海的容貌;海霞是她的扇旗,海岛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这是极写海的女神的服饰,装束。大风时,“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这是极写海的女神的动态美,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一种仪态万方、无以伦比的美。令人更为折服的是作者还是借稚童的小弟弟楫之口,说出了最富哲理的话:“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当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和华美的词藻将海的女神的气度、风采、品格都一一描画出来之后,作者托海所言之志,所抒之惰便凸现出来,作一个“海化”的青年,像大海那样温柔而沉静,超绝而威严,神秘而有容、广博而虚怀……这便是作者的人生追求,也是作者为什么时时颂赞大海的真正原因。
另外,此文的开头与结尾也很有特点。文章开篇作者用一组排比句式,竭力叙说提笔时忆起海,谈话时说到海,自己已觉单调,乏味,不想再谈到海,所以在乘凉时索性与弟弟们彻底的谈一次海,大有从此不再说海,忆海,写海之意。然而纵情畅谈大海之后,三位弟弟的谈锋已由海转到诗作和诗人上去了,而作者自己却在心中反复的寻味着,思想着刚才的那些关于海的谈话。想忘掉海,却偏偏忘不掉海;文章首尾呼应,刻意求新,绝妙之极。加之冰心以悠长舒缓的抒情旋律和娓娓絮谈式的语言节奏,使得这篇散文呈现出一种宁静和谐的格调,蕴含着一种温婉幽深的韵致,处处显示出女作家的聪慧与灵性、优雅与文静。然而透过秀美的表面文字,隐约可见的却是一个有追求、有热情、有魄力的“海化”了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