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从附近的土山运出上来去填平村镇附近的田畴或沼泽,这是一举两得的工事:因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铲平了,两者都成为适宜于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轮的木板车搬运的,车台放在四个轮子上,台上放着四合板的木框。木框放在车台上便成为车箱,一把车台放斜时,便带着土壤一齐滑下。车路是轻便铁轨,大抵一架车是由两个工人在后面推送。离我的住居后面不远便是取土的土山,在有工事的时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们还未起床之前,便已听着那运土车在轨道上滚动着的骨隆骨隆的声音。那声音要到天黑时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当在十小时以上。我有时也每抱着孩子到那工事场去看他们做工。土山的表层挖去了一丈以上,在壁立的断面下有一两个人先把脚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层便仗着自己的重量崩溃下来。十几架运土的空车骨隆骨隆地由铁轨上撵回来,二三十个撵车的工人一齐执着铁铲把土壤铲上车去,把车盛满了,又在车后把两手两足拉长一齐推送起去。就那样一天推送到晚。用旧式的文字来形容时是说他们在做着牛马,其实是连牛马也不如的。
他们有他们的工头,大抵是朝鲜人,在开着“饭场”,做工的便在那儿寄食。他们在东京做工时,一天本有八角钱的工钱,工头要扣两角,每天的食费要扣两角,剩下的只有两三角。这是有工作时的话。似使没工作时,食费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头借或赊欠,结果是大多数的工人都等于卖了身的奴隶。流到乡下来,工钱和工作的机会更少,奴隶化的机会便更多了。
他们在“饭场”里所用的饭食是很可怜的,每天只有两三顿稀粥,里而和着些菜头和菜叶;那便是他们的常食。他们并不是食欲不进的病人,否,宁是年富力强而劳动剧烈的壮夫,他们每天吃吃稀粥,有时或连稀粥也不能进口,那是可以满足的吗?
“是的,朝鲜人!”
当我听到S夫人说着朝鲜人的声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幻想来。一位才到村上来的朝鲜人在“饭场”里受着伙伴们的怂恿,同时也是受着自己的食欲的鞭挞,在十号的夜间出来偷鸡,恰巧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来,便把那只没有飞上小屋的母鸡偷去了。待他回到饭场,向伙伴们谈到他所闯入了的地方时,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会知道是我们的园子。那伙伴会告诉他:“兄弟,你所闯入的是中国人的园子啦,他是和我们一样时常受日本警察凌辱的人啦。”就靠着那样的几句话,那只母鸡没有顿时被杀,而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转来了。这没有顿时送还而隔了两三天的原故也是很容易说明的。大约是那几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没有牺牲睡眠的余力,不则便是食欲和义理作战,战了两三天终竟是义理得了胜利。
那只母鸡的去而复返,除此而外没有可以解释的第二种的可能。
四
在两位女客谈论了半个钟头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着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来。我问她们是谈论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说:“S夫人疑是朝鲜拐子偷去的,村上的‘朝鲜拐子’陨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同时她又向我告诉了一件朝鲜人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刚才告诉她的。
说是在东京市的边区M地方,有由乡下带着草药进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处朝鲜人的合宿处。那儿的“朝鲜拐子”把女子诱上去强迫着轮奸了,还把她杀了,煮来大开五荤。适逢其会有一位饭场老板,他们的工头,走去,被他们邀请也一同吃了。那工头往茅房里去,才突然发现那粪坑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和手脚,才知道他所吃的是人肉。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这样的流言,当然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杀人放火的风说一样,是些无稽之谈。但这儿也有构成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鲜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剥夺了,弄得来离乡背井地在剥夺者的手下当奴隶,每天可有可无的两三角钱的血汗钱,要想拿来供家养口是不可能的。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是被剥夺了的,他们没有所谓高等的教养,然而他们和剥夺者中的任何大学教授,任何德行高迈的教一言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物,一样地有食欲和性欲的。这食欲和性欲的要求,这普及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要求,便是构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释迎牟尼也要吃东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儿子,在日本放浪着的几万朝鲜人的奴隶,怕不足是偷偷鸡、播播风说的种子便可以了事的。
一九三三年九月廿六日
选自郭沫若《归去来》,上海北新
书局1946年5版
[精品赏析]
《鸡之归去来》用写小说的某些笔法来写散文,笔触细腻,侧重人物的心理刻画。
文章以一只鸡被借、被偷、被还的小事,揭示了借居日本的作者的囹圄生活和日本社会的黑暗,揭示了日本东京繁华来之于血泪的实质。三十年代郭沫若身居日本,妻儿团聚,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按理应是平平安安的,可是他却连暑假偕妻携儿去海边洗澡都成了问题,这并非养了几只鸡不可舍弃,而是因为“在我移动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刑士很客气把监视两字是用保护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只得与妻儿们分离,只此,从写鸡之事,笔触一转,转到了日本社会的“文明保护”了,真切自然,耐人寻味。
如果说,日本的“文明”仅就是对作者一人的“保护”,此文虽则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但并不深刻。然而作者的笔如解剖刀一样,深入到社会更深层,进而写出了所谓“朝鲜拐子”,使作品的深刻性大为改观了。日本统治者把灾难嫁祸给朝鲜工人,混淆视听,连日本的平民百姓一丢失了东西就马上怀疑到“朝鲜拐子”,而一谈到“朝鲜拐子”就谈虎色变,心惊肉跳。果真如此么?这是历史的扭曲,作品中揭示了一个重大的历史实事:十年前东京大地震后,在那废墟上再生的“世界第二”大都市,竟是“八九万朝鲜工人在目晒雨淋中把东京恢复了的,而他们得到的两个字嘉奖,便是‘失业’。”这一历史事实与偷鸡之事相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得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此外,《鸡之归去来》虽以小见大,纵横捭闽,然而却重于细腻刻画和心理上的推理分析。比如开篇写作者住所的位置、环境、氛围等,比如写和H木匠、H老板娘、与邻居等的关系等,特别是写朝鲜工人苦力的悲苦生活等等,都着重细腻刻画,形象具体,使人感到身临其境,目暗其人,明之其理。这里没有多少豪放不羁之笔,而却富有细微描绘之工。它是通过这细腻之工来打动人心的,也是通过如白之理来说服读者的。银杏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己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盖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约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字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笼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搓丫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象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枪;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选自《波》,群益出版社1946年7月版
[精品赏析]
在现代散文园地里,咏物言志的文章层出不穷。仅以咏树寄志的篇章来说,就有鲁迅的《秋夜》、郭沫若的《银杏》、茅盾的《白杨礼赞》等。可以说,现代文学三巨头的这三篇作品。代表了同类题材的最高成就。
从文章结构上讲,《银杏》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说明银杏是“中国的国树”。银杏不仅有“纯自如银”的果皮,核仁“富于营养”而且“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中国的特产,是我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银杏是自然物种,祖国是社会事物,郭沫若用“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将二者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作者对银杏的“思念”、“喜欢”,已经远远超出了树种客体的意义,而带有对祖国的热爱、礼赞了。
第二部分进一步歌颂银杏美、真、善的高尚品德。“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这么美的银杏,怎不令人折腰?‘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枪;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银杏葱笼而庄重,端直而坚牢,洒脱而没有江湖气,超然而并不隐遁。一这样的品德又多么可贵!树木本身无所谓品德可言,作者对银杏真、善、美的称颂,又寄寓着他对社会中具有高风亮节人品的礼赞。
第三部分描写人们对银杏的遗忘。“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银杏是“东方的圣者”,又颇具高风亮节,但为什么有人又会忘记它呢?这种反常现象,出现在社会制度非常黑暗的四十年代国民党统治区。本文作于1942年5月,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消极抗日”、“积极反共”,许多进步人士遭到压制和迫害。所谓“中国人”忘记、冷淡银杏,恰好反映出了这种反常的政治气氛。郭沫若是继鲁迅之后的又一文化革命的旗手,在恶浪翻滚的政治气候下,他发扬了顶逆风、战恶浪的大无畏精神,思念银杏,歌颂共产党人和革命人民:“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与一般散文不同,本篇具有诗情画意,可称为优秀的散文诗。它有诗的激情,有诗的想象,在语言上也有诗的复杳之美。“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白杨虽有你的葱笼而没有你的庄重。“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飞出满园的蝴蝶。”读这样的文字,不正是在读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