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往常只听人艳说樱花。但要从那些“艳说”中抽绎出樱花的面目,却始终是失败。
我们这一伙中间,只有一位y君见过而且见惯樱花,但可惜他又不是善于绘声影的李大嫂子,所以几次从他的嘴里也没听出樱花的色相。
门前池畔有一排树。在寒风冻雨中只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它没有梧桐那样的癫皮,也不是桃树的骨相、自然不是枫因为枫叶照眼红的时候,它已经零落了。它的一身皮,在风雪的严威下也还是光滑而且滋润,有一圈一圈淡灰色的箍纹发亮。
因为记得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便假想它莫就是樱花树罢!
终于暖的春又来了。报纸上已有“岚山观花”的广告,马路上电车站旁每见有市外电车的彩绘广告牌,也是以观花为号召。自然这花便是所谓樱花了。天皇定于某日在某宫开“赏樱会”,赐宴多少外宾,多少贵族,多少实业界巨子,多少国会议员,这样的新闻,也接连着登载了几天了。然而我始终还没见到一朵的樱花。据说时间还没有到,报上消息,谓全日本只有东京上野公园内一枝樱花树初在那里“笑”。
在烟雾样的春雨里,忽然有一天抬头望窗外,蓦地看见池西畔的一枝树开放着一些淡红的丛花了。我要说是“丛花”;因为是这样的密集,而且又没有半张叶子,无疑地这就是樱花。
过了一二天,池畔的一排樱花树都蓓蕾了,首先开花的那一株已经裱艳得象一片云霞。到此时我方才构成了我的樱花概念是:比梅花要大,没有桃花那样红,伞形的密集地一层一层缀满了枝条,并没有绿叶子在旁边衬映。
我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怎样出奇的东西,只不过闹烘烘地惹眼罢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在青绿水间夹着一大片樱花林,那该有异样的景象罢!于是又觉得岚山是不能不一去了。
李大嫂子在国内时听过她的朋友周先生夸说岚山如何如何的好。我们也常听得几位说:“岚山是可以去去的。”于是在一个上好的晴天,我们都到岚山去了。新京阪急行车里的拥挤增加了我们几分幻想。有许多游客都背着大瓶的酒,摇摇晃晃地在车子里就唱着很象是梦吃又象是悲呻的日本歌。
一片樱花林展开在眼前的时候,似乎也有些兴奋罢?游客是那么多!他们是一堆堆地坐在花下喝酒,唱歌,笑。什么果子皮,空酒瓶,“辨当”(日语盒饭编者)的木片盒,杂乱地丢在他们身旁。太阳光颇有些威力了,黄尘又使人窒息,摩肩撞腿似的走路也不舒服,刚下车来远远地跳望时那一股兴奋就冷却下去了。如果是借花来吸点野外新鲜空气呀,那么,这样满是尘土的空气,未必有什么好处罢?我忍不住这样想。
山边右一宽阔的湖泊一样的水。大大小小的游船也不少。我们雇了一条大的,在指定的水路中来回走了两趟。回程是挨着山脚走,看见有一条小船蜗牛似的贴在山壁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船里人祖悠闲地吹着口琴。烦渴中喝了水那样的快感立刻凝成一句话,在我心斗掠,过岚山毕竟还不差,只是何必樱花节呵!
归途中,我的结论是:这稼艳的云霞一片的樱花只宜远观,不堪谛视,很特性地表示着不过是一种东洋货罢了。
1929年5月15日
[精品赏析]
《樱花》一文是作者旅居日本时所作。反映出作者远离祖国的孤独以及大革命失败后暂时找不到出路的失望心情。
文章采用的艺术手法主要是象征和借景抒情。象征是总手法,借景抒情是完成象征意义的手段。作者写樱花,其目的并不是间读者展现樱花的绚烂多姿,而是借樱花的形象一吐胸中郁闷之气,抒发难以排遗的寂寞、孤独和惆帐。因此,作者笔下的樱花就失去了它原有的芳香和妖媚。作者首先把樱花置身于一种孤单凄冷的环境里,它们兀立于“门前池畔”,一任“寒风冻雨”抽打,“只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它暗示了作者一类流亡者坎坷的经历和现时的不利处境。接着,作者又用“烟雾样的春雨里”,“一枝树开放着一些淡红的丛花”象征作者孤独的心情。“忽然”、“蓦地”说明这些樱花树不为人关注,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偶然被人发现而已,真有点“悠然见南山”的韵味,所不同的,前者孤寂,后者怡然,前者凄蒙,后者明朗。就是岚山盛开的樱花林也不是使人欣悦的景象,它被作者置诸游人的喧嚣中,“窒患人的”黄尘里。这种嘈杂黄蒙的景象既令作者烦躁,又令作者惆帐。当荡舟者“悠闲地吹着口琴”的景致进入作者眼帘的时候,他的内心有一种“烦渴中喝了水那样的快感”。这反映了作者不满现状,向往新生活的心态。
另外,该篇打破写景抒情散文自然流畅的惯例,刻意创造一种和文意相合的平淡板拙的语言风格。文章开头的“艳说”“抽绎”、“失败”一些仄声词造成低沉的调子。它们又有一些故意文绝络实则刻板呆拙的意味。“门前池畔有一排树”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地步。“假想它莫就是樱花树吧!”造成无可无不可的情调。不用半片嫩叶,绿叶一类具有轻快优美的词汇,而偏用“半张叶子”,“绿叶子”这等别扭的词藻。而“一堆堆”、“撞腿”虽写出人多但完全充满了烦意。“到此时我方才构成了我的樱花概念”,“山边有宽阔的湖泊一样的水”又是多么地绕嘴。此外,文章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冷嘲的口气,观花宣传,日人赏樱两节便是明证,结尾更是显而易见。上述语言尽管读起来绕口,缺乏音响美,但它正是作者追求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