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那样聚精会神地对待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克利斯朵夫显然毫无办法阻拦。另一部作品一点儿也没得到照顾,克利斯朵夫也根本不知道,只是参加了几回排练,觉得作品很一般,就随便发表了一些看法,人家也不欢迎;他也便到此为止,不再过问。另外,经理又想把那位新作家的作品做些删减,如果他希望很快演出的话。作者对于这样的牺牲往往开始时很愿意地答应了,但过一段时间就不大舒服了。
上演的那个晚上,新作家的剧本非常失败,而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则非常成功。但克利斯朵夫遭到了好几家报纸的攻击,说那是特意设下的陷阱,想要害一个前途无量的法国作家。
他们说这是为了巴结德国的大师,歌剧院才没照顾法国作家的音乐,而这个德国大师对所有新明星都妒嫉。克利斯朵夫耸了耸肩膀,想道:“他会回答他们的。”
“他”一声也不吭。克利斯朵夫便评剪下一部分文章给他寄过去,并给他一句话:“你看没看见?”
他回信,并说道:“非常遗憾!那位新闻记者十分地关心我!我真地觉得抱歉,你最好别往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想:“他是对的,这个胆小鬼。”
于是这件事便被他所谓的“抛到脑后”了。
乔治一向不爱看报,除了体育新闻以外其它报纸都不认真看,可这一次他却一眼见到了攻击克利斯朵夫的最激烈的文字。他跟那个记者认识,所以跑到一个肯定能找到他的咖啡店里去,果然见到了他,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再跟他决斗,一剑就把他的肩膀刺伤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在吃午饭的同时看了一封朋友的来信,从中得知了此事,当时都快气晕了,饭也不吃了,就跑到了乔治家。出来开门的是乔治,克利斯朵夫像一阵旋风似地冲了进去,抓起乔治的胳膊,拼命地摇着,破口大骂。
“混蛋!谁准许你因为我去跟别人打架的?你这家伙,你这个迷糊蛋,竟敢来干涉我的事!我自己难道不能处理吗?啊?你还以为占了便宜呢!你跟他决斗,这是给他这个坏蛋面子,他正巴不得呢。这下可让他成了英雄了,你明白了没有?笨蛋!而且如果不幸……如果你死了……你这可怜鬼!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乔治像疯子似地笑了半天,尤其听了最后的那句恐吓的话,更是笑得不得了,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老朋友,你也太怪了!真是滑稽啊!我只是替你抱不平,你却这样责骂我!如果下次是我攻击你,你是不是会拥抱我啊?”
克利斯朵夫一边停下来,一边拥抱乔治,吻着他的脸,说:“对不起!我的孩子……我真地老糊涂了……但这消息确实吓坏我了。跟人打架这种事你居然也干!我们用得着跟那种人打架吗?以后再也别这样了,答应我,好吗?”
“我不会答应你的,”乔治说,“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可不答应,听见没?如果你再胡闹,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会上报否认你,我会把你……”
“把我的继承权取消对不对?好吧,随你。”
“算了吧,乔治,我是在央求你呢……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啊?”
“我亲爱的老朋友,你虽然比我好几千倍,知道的事也比我知道的多;但我却比你更认识那些无赖。放心好了,那是有用的;如今他们对你进行污蔑,就先得称称他们的毒舌有几斤几两。”
“嗨!那群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的那些话,我从来都只会对他们笑。”
“但我可不是一笑了之,你尽管忙你的事去吧。”
从那以后,克利斯朵夫深怕再出现什么新的文章,再引起乔治的怒火。事情也真是可笑:在后来的几天,一向不看报纸的克利斯朵夫,现在竟然在咖啡桌旁把所有的日报都翻一遍,他在找一篇侮辱自己的文章,准备一看到它,就想尽一切办法(无论这方法有多卑劣)不让乔治看见。直到过了一周,他才放下心来,孩子说得对。乔治的一举一动令那些吵吵闹闹的家伙要思考一下了,可克利斯朵夫却一边光顾埋怨小疯子耽误了他八天的工作,一边觉察到就算是自己也没资格教训他。他想起过去——还并不算太久呢——为了奥里维,自己跟人决斗的事。于是,他似乎觉得奥里维在对自己说:
“随他去吧,克利斯朵夫,这是我欠你的。”
克利斯朵夫对于别人的攻击固然是毫不在意的,这种涵养另外一个人却没有这人就是爱麦虞贤。
思想界在欧洲是演变得非常快的,它好像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以及新的引擎一起加快速度。偏见以及希望就像一种存粮,它在以前是可以使人类维持一二十年的,如今在五年之内就被消化了。几代人的思想飞速闪过,一代跟着一代,常常也是一代踏着一代,时间开始冲锋了,爱麦虞贤被排挤出来了。
凡是赞美法兰西毅力的诗人,从来不会去否认他的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虽然有着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但精神上的高尚仍旧是他所崇拜的。在诗歌中他之所以抬高嗓音预告法兰西的胜利,是因为他想借此来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自己爱法兰西,是因为它是现在欧罗巴的最高思想的代表,代表攻打暴力并取得胜利的那个权利。没想到暴力又赤裸裸地出现了,而权利本身就是暴力的染体。新兴的一代渴望战斗,他坚实,肯吃苦,还没达到胜利时,胜利者的心态就已经存在了。他有肌肉,有宽阔的胸脯,有追求享受的感官,有像鸷鸟一样翱翔天宇的巨翼,凭着以上这些,他得意洋洋,急切地想扑下来试一试他那利爪。
当爱麦虞贤得知克利斯朵夫受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冷落,并且这种待遇比他的更甚时,就开始对克利斯朵夫产生了同情。他那病态的心绪早就让克利斯朵夫泄气了,再也不去看他了。如今,骄傲的他仍旧不主动去找克利斯朵夫,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后悔,可是他却想办法,制造了一个邂逅,还令对方先来同他搭讪。之后,小心眼儿的他也算是得到满足了,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也就明白地表示了。从此以后,要么在这家,要么在那家,两人常常相见。
爱麦虞贤对克利斯朵夫说了满腹牢骚,那些批评把他惹得十分愤慨;由于克利斯朵夫不是那么动心,所以就给克利斯朵夫看那些报上评论的文字,有人说克利斯朵夫连本行的文法都不明白,不懂和声,还剽窃同行的作品,亵渎音乐,管他叫“老疯子”;又说道:“我们早已受够了这些疯狂的表演了!我们是秩序、理智、古典平衡的代表……”
克利斯朵夫只是觉得挺有意思,他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中年人总是会被青年人抛到阴沟里……的确,在我那个时代里,要到六十岁才会被说成老。现在,大家都快了许多……无线电,飞机……每一个时代的人差不多都更容易疲惫……可怜的东西,他们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快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摆威风吧!快点儿蔑视我们吧!”
爱麦虞贤可不像克利斯朵夫那么豁达。在思想上,他是很坚强的,但他却被有病的神经控制着;他虽然身体是残废的,但心却是炽热的;他天生不是参加战斗的料,却那么需要战斗。对于那些恶劣的批评,他感到痛苦万分。
“啊!”他说,“如果那些批评家们能够明白,他们随随便便的一句不公正的话能让艺术家承受何种痛苦,他们就会感觉自己有多么可耻了。”
“他们当然明白!他们就是指望这个生存的。大千世界里大家还不是都要活下去吗?”
“他们太像刽子手了。生活把我们折磨得遍体鳞伤,我们为和艺术作斗争而弄得身心憔悴。他们不会伸出手,也不会用善良的方式提醒你的不足,更不会拿友好的心情来帮你解决或弥补你的不足,他们只会袖手旁观,看热闹似地看着担着重担的你上坡,说:‘哼!他不会到的!……’如果你已到了山顶,有人会说:‘虽然是上来了,但用的方法有些不合适!’甚至有更顽固的人说:‘他还没爬到呀!……’——他们没拿石头砸你的脚,没让你摔下来,你就算万幸了。”
“话又说回来了,偶尔在他们中间也会有那么两三个好人,给你的好处就没法衡量了!无论是哪一行,毒蛇猛兽是随处可见的。没有怜悯之心的艺术家满肚子的虚荣与埋怨,把世界看成自己的战利品,由于没法细细品尝而大发雷霆;这种人不是也存在吗?这难道不是最没法要的吗?你必须要忍耐,不管是什么样的灾祸都会有一点儿好处的。即使是最凶狠的批评家也是对我们有些帮助的,就如同一个练马的人一样,他不让我们悠闲地。每次当我们认为已经到目的地的时候,猎狗就会跑来咬我们。前进啊!你应该再跑得远一些,再爬得高一些!我仍继续前进,它却已没有耐性再追我了。要记住阿拉伯有一句名言:‘没有人会去摇不结果的树,只有它果实累累,人们才会向它扔石子。’那些没人打扰的艺术家,我们应该可怜他们才对。将来,他们会懒洋洋地留在半路上坐着。等他们想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两条腿已经被蜷曲得动弹不了了。其实我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欢迎他们。在我的一生当中,他们给我的好处比我的朋友给的还要多上许多,原因在于有些所谓的朋友实质上却是敌人。”
爱麦虞贤禁不住笑了笑,然后就说:“但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来教训你这样的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战士,你不感到难受吗?”
“我只是认为他们有趣,”克利斯朵夫说,“这样的傲慢表示了他们的热血在奔腾,奔腾得想要向外流。我以前也是如此。这是三月中的一场骤雨,在刚复苏的大地上下着……就允许他们教训我们吧。总的来说,他们没错,应该让老年人去向青年人学习!是他们在利用我们,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也像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靠着我们的奋斗,他们就可以走得比我们更远,也就更能实现我们所尝试的事儿。如果我们还有一丝朝气,那么就应该来学习一下,找个办法换个新的思想。如果没法做到,如果是我们过于老了,那么即便是看着他们,自己也是快乐的。看到颓废的人类总能开出鲜花来,看到这群年轻人多么乐观,多么地有生机,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冒险,看到为征服世界而新生的这些种族,难道不很有趣吗?”
“如果没有我们,就不会有他们!他们的快乐就是用我们的泪水浇灌出来的。那种傲慢的力就是整整一代人的苦难培育的花,你们就如此给人作嫁……”
“这句古话是不正确的。我们创造了一个超越我们的种族,但那实际上也都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保留着他们的储蓄,在一间四面均可通风的房间里守着它,用尽力气堵着门拦住死神。是我们亲自为历代开出胜利的道路,让他们去走,未来就是被我们的痛苦挽救了。我们将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它以后会带着他们一起进港,但那其实也靠了我们的努力。”
“我们穿越沙漠,举着圣火,捧起我们民族的精神,背着已经长大成人了的孩子走,但是,有一天他们还会记起我们吗?……忧愁苦闷,忘恩负义,我们早已尝腻了这些滋味了。”
“那么你后悔了吗?”
“不,在我们这样的一个伟大的时代,为了它所酝酿的一个新时代作出牺牲,这实在是一种悲壮美,它会使你沉醉。现在的人啊,是体会不到那种舍身忘我的快乐了。”
“但我们仍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上了奈波山,山脚下呈现出来的是我们不可能进去的地带,但是比起以后进去的人,我们比较能欣赏那景致。只要是身处平原中,就不会看见平原的广阔了,也不会看到遥远的天地了。”
给乔治和爱麦虞贤的那种令人心绪平静的影响,是克利斯朵夫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获得的。正因为这种爱情,他才觉得自己跟所有年轻的东西密不可分,才永远同情那生命的一切新形式。无论是什么力量使大地复苏的,也不管是在与他对立的时候,他永远都跟这力量在一起。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一小伙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自利而大呼狂喊,这对克利斯朵夫来说并不可怕;他绝对不会死抓着衰死的艺术不放,绝对不会把那些陈词滥调奉为金科玉律;他毫不怀疑地期待着,期待着比过去更有力量的艺术,从无边无际的虚幻中,从科学与行动实现的梦幻中产生出来;他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会跟自己一起消灭,他始终是欢迎世界上的新曙光。
葛拉齐亚明白她的爱情使克利斯朵夫得到安宁,正是由于这一点,她在精神上才达到了更高的层次。她是利用书信来影响他。两颗相爱的心灵进行着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吸收对方的优点,目的就是想把这个部分用自己的爱浇灌使之成长,再将取之于对方的还给他。葛拉齐亚不怕跟克利斯朵夫坦白她的爱了,原因是大家并不在一块儿。另外,她明白永远也不会嫁给他,因此她说起话来就格外自在。这种带有宗教意味的热忱把克利斯朵夫给感染了,他因此而可以永保和平的心情。